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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重。好重。 那个人,在不在这里? …… 持续地往下坠着,望着无底的深渊,周身被刺骨寒气侵袭,牙齿也格格打颤,义明突然笑了。 我才是犯罪者。 是这个世界上罪孽最深重的人。 如果可以在一起,我渴望与他一起堕入地狱最深处。 沉进第十八层无间地狱的泥沼里,亿万万年替他承受万般刑罚,永世不得超生。 那样的地狱,才是真正的天堂。 血的雨打在脸上,义明嗅着腥臭阖上眼睛,张开双臂,向深渊坠去。 蓦的,身体感觉到某种温暖的气息,睁开双眼,身上有伤痕的男人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向他伸出手。 一股清新的温暖的力量推着自己向男人的方向前进,在那尽头有一点光亮。义明被那力量催促着向男人那边靠去。渐渐的周围空间变亮了。黑暗往后退去。光亮中,一个人形清晰地显现出来。 义明望着那越来越清楚的人形,呢喃道, “……地藏菩萨……” 足踏莲花,手托宝珠的幽界冥王,有着深深的慈悲的眉目。悬浮在黑暗的虚空中,宛如一盏明灯。 “菩萨……” 若地狱存在亿年,他就会在这里屹立亿年。若地狱永不灭亡,他就永不成佛。 菩萨不是佛,因为他还有凡心。 悲怜还在黑暗中苦苦挣扎的众生,所以迟迟不愿己身成佛。 发大悲愿,用己身的不得度来渡苦难的芸芸苍生。可苍生,哪是渡得尽的。除非人类灭亡。 景虎大人。 景虎大人…… 义明在心底拼命呼唤着那个名字。 菩萨低垂着慈祥的眼睛,宛如没有看到这厢渺小的义明一样,仍不可动摇地屹立在虚空中。 感受着身后温暖的力量,义明渐渐陷入混沌。 清晨,比闹钟响早半个钟头醒来。 穿好衣服,简单地吃过早餐,关上门,独自出去了。 住在鬼屋里,做着地狱的梦,感觉并不可怕。 相反,有股淡淡地忧愁萦绕在心头。 如末夏的风,多少带着点留恋和遗憾的味道。 炎热的风过后,总留下一丝温存的凉意。 炎热和那丝凉意,就是夏天的全部。 义明来到东京湾。 海风很凉爽。白天的太阳十分灼人。向远处海面上眺望,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从片那刺眼的碎金子的尽头,或许会飘来不为人知的秘密。 只要前方有路,就想一直往前走。不论那是山路,海路还是时间路。 义明痴迷地看着海平面,直到眼睛流出泪水。 那是被强烈的阳光刺激的。 下午,突然起意想吃快餐。原本不喜欢快餐,也不提倡别人吃快餐。但有些事情等注意到以后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习惯了。 谈不上高档的口味,汉堡里有怀旧的因子。朴素简单。 其实也很美味。 五、“松野裕贵”——————————————————— 回到公寓,坐下不久,外面就响起门铃声。 松野穿着短裤T恤,踩着拖鞋站在那里。手中拎着一个塞满啤酒的超市袋子,大概还装着一些小菜。 “今晚附近有庙会呢。夏天果然还是祭典多,在学生时代,一有庙会必定会去掺一脚。就是暑中,到庙会上逛一圈,也忘了热呢。” 松野拉开一罐啤酒,一仰脖子吞掉一大口。 “不好意思,只有啤酒。我想你大概喜欢日本酒,但是附近的超市没有在卖。” 义明摇摇头,也拿起一罐。拉开拉环,薄薄的气雾跑出开口,从那里逸出淡淡的啤酒香。 两人喝着啤酒,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不着边际的话。 没有提他上次说的,“把什么都告诉你”,松野只是一味地喝酒而已。 时钟指向9点时,松野犯困了。也不知道是中了这屋子的招还是不抵两罐啤酒的威力,他脸颊泛红,看起来已经不支了。 估摸着不久大概自己也要受到睡眠的侵袭,义明思量着催他回家。松野含糊道,“不好意思,我有点站不起来了,能给我杯水吗?” 到哪里都给人添麻烦的家伙。 从第一见面开始这家伙确实都在给自己添麻烦。义明站起来,到厨房倒了一杯凉水。 当他回到客厅时,松野已经倒下了。 窗台上坐着一个男人。 确切地说,是坐着一个灵。 脖子和手脚上有伤痕。是梦里出现过,将他从地狱的黑暗引向光明的男人。 义明知道,他就是中井口中“头颅”,“手”,“腿”的主人。 男人见义明进来,笑着向他打招呼。 他的笑容很熟悉,虽然面孔不同,但那张笑容常常可以在松野脸上看到。 由下往上两道钢锥一样的目光,暗示着严厉和刻薄的性格,与不友善的眼睛成对比的,是那抹带着伤感的无奈笑容。毫无防备凝视那双眼睛的话,大概会被那股刀刃般的锐利刺伤吧。 嘴角的微笑又奇妙地中和了犀利的紧张感。 在那里的是一个与自己相处多日的矛盾体。 陌生而又熟悉。 他右边的嘴角习惯性向上吊起,平日里看来诡异的笑容,此刻却像没有什么深意一样,就这么挂在脸上,只有一点点的不逊和挑衅。 橘先生。 “你好。我想,以这种状态我们算是初次见面吧。” “你是李赧。” 男人歪歪脑袋。 “恩,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 “迄今为止,发生了很多事情。” 李赧吐出一口气。 义明将水杯放在桌子上。松野横在地板上跟死人一样。 “这家伙怎么了?” “不劳你操心,大概睡过去了吧。” “你这样做,对于他的生活会造成什么影响,你想过没有?” “你是想说,我占据他的身体这么长时间,会对他的人生带来不良后果是吗?” 李赧揉揉鼻子。这个孩子气的动作,偏偏在这时强烈地刺激了义明的神经。 “只为了你自己的复仇就利用无关的人,你不认为你太自私了吗?” 摇头。 “我说过,我这个人,到最后都很差劲。” 但是,如果我单方面地想要利用他的身体,身体的主人排斥的话,我是无法进入身体里的。 “因为他是你生前的邻居和朋友,你料定他不会排斥你?” “厚,认为我们是朋友的,可也只有松野本人而已。” “……” “是那家伙自己接受了我。” “什么?” “也许你不信。但是事实确实如此。死后,我无法升天,为了复仇,回到原来居住的地方。” 一开始,确实是想利用他的吧。 也做好了他强烈抵抗的思想准备。 但是。 “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有做任何抵抗。” “他似乎潜意识中顺理成章就接受了我。” 他把我接纳进他的意识里。 “真不可思议,那里面挺暖和的,又亮。别人的意识原来是这种样子。我原先设想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你知道吗?” 他指着自己的脑子,“这里面发生的事情,我和松野都看得见。只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主导身体的是我。可是,即使是我主导着身体,松野的意识仍然时不时地流过来。所以,我就在必要的时间里切换一下。” “那是那家伙的人生和隐私吧。” “那家伙说不要紧,尽管来吧。有我在,我一定会帮你的。我就进去了。真不可思议,这世界上竟然有人甘心主动把身体借给鬼魂,还主动退居角落。” “……” “橘先生,在你看来,“松野”是不是经常像双重人格一样变来变去呢?” “……” “那是因为,我和松野在不停地切换着。” 或许有那么点不自然,但是这是为了生活和工作的便利。 “我的想法松野都知道,松野的想法我也都清楚。至于为什么是我控制身体,一是因为他答应把身体借给我,二是因为我比他强。” “你就这么确定他就是自愿的?” 李赧耸耸肩,“你可以问问他,他是不是自愿的。不过,也要他醒得过来才好说。看起来像是在睡,就是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醒,谁知道呢。” 义明盯着李赧,在面前的,分明就是那个狡黠的“松野”。 我也很奇怪。 李赧摸着着松野的头发说。透明的手指穿过发丝,一片虚无。 “认为我跟他是朋友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他一个而已。” 见义明死瞪着自己不放,李赧笑道,“别这种表情,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该有心理准备的。” “……” “橘先生什么时候发现的?既然发现了,又为什么陪我跑来跑去,还递手帕给我呢?” 嘲讽的口吻。 “中井老头也说过我不可能会信任任何人,也不会对任何人好,你为什么要做出同情我的举动呢?我最讨厌别人的同情了。” 抚摸着松野的头发,“对这家伙也是。” “为什么要曲解别人的好意?” “好意?那是什么东西?给你点甜头然后帮对方卖命?我得感激涕淋地给对方下跪做牛做马,我不喜欢这样。”李赧还是挂着笑,“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的字典里没有好意这两个字。” 伸出一只手,那上面是赫然的断指。“大约从这时候起吧,我觉得我只要用自己的手赢给所有人看就够了,理解那种东西根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橘先生大概不是这么认为的吧,社会当然是建立在理解的。”他深吸一口气:“ 所以,要证明自己,无须考虑什么手段。 “帮助制药公司做无耻的买卖,和中井老头勾结,卖假药害人,残害自己的同胞。” ——我就是这样的人渣。 就算能顶着美丽的光环。 败絮就是败絮。 “你为什么要这样践踏自己呢?” “唉?” “为什么,你要那么说你自己?” 义明高声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并不是你自己说了算。就算你再不愿意和人交往,在你的生活中仍旧有人围绕在你身边。” “那些家伙只是不明就里。一厢情愿地对我抱有希望和幻想,跟自己解释‘这家伙骨子里是个好人’,‘这家伙只是太内向了’,嘿。不过是我死得太早,还没有让他们看到幻灭的一面而已。” 等他们拉开他们自己幻想的幕布之后就会发现,自己为之付出的是个怎样不值得的人。 “贬低别人也要有个限度。”义明怒道,“别小瞧在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辛苦的不止你一个。” 李赧沉默了。 “松野有眼睛,明子小姐也有眼睛。不要侮辱把你当作他们生命一部分的人。” “……” 李赧揉揉鼻子。 PR |
据说曾有一个小偷光顾他家,偷东西时突然发现康成正睁着眼睛与自己对视,锐利的目光直刺心底,小偷越来越害怕,最终落荒而逃。 现在那钢针一般的目光就凝固在义明的心里。 义明在心底痛斥自己的软弱,可是。 ——我不想再被什么人牵着走了。 不想再为谁奔波。 不想再跟什么人去跋山涉水。 说这是因为尚未进化完全而残留的劣根性也好,斥责自己是永远无法成为真正强者的小丑也罢。 悲怜自己是无法痊愈的残疾者也无所谓。 我只想一个人,只想静静地站在世界的角落里。 控制着自己的心不偏离轨道。 不想再为谁而感动…… 您可以嘲笑我是弱者,但唯有这样我才能保有自己的心。 惟有这样,我才能继续呼吸…… 如果,能够杀掉自己灵魂里一切名为“感情”的东西,只留存活下去的意识,对誓言的执著,和与日俱增无穷无尽令人近乎发狂的思念,就好了。 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活下去。 就可以不问世事,不跟任何人发生联系去实践承诺了。 在唯一的信仰面前。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虚妄。 那样还比较轻松。 可是,如果这样,您一定会讥讽我的肤浅。 ——你的信仰,只是自我满足的工具。 只要是为了活下去,信仰就可以与最大限度的自私互换。 只要看着一个目标就可以了,别的都无足轻重。 别人的生死,就跟花落花开一样。虽然不至于落红无情,但始终只是心外之物。 可是,如果是您,一定会被衰败刺痛。 当我的世界里只有您的时候,您的世界里却不只有我。 我只是您的一部分。卑小的一部分。 即使知道您要去向何方,无力如我,永远不能拉住您的手,将您留下来。 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彼此心意相通,明明互相理解,想给对方幸福,却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做。 因为我连您的一点点强悍都不及,无法成为您的上帝。 所以,只能仰望着您的信念。 所以…… 连一丝一毫的逃避都做不到。 义明微微偏过头,背光的脸上看不清表情。 接受别人的好意,对你来说就这么难么? 义明手中的手帕,在松野看来有千斤之重。 会伤害到自己吗? 所以那么害怕。 会被背叛吗? 所以才拒绝。 然而面前的男人背靠黄昏的余辉,静静地看着自己。沉郁的目光无言地卸去自己身上一件又一件铠甲。 事到如今,还要有逞强的必要吗? 伪装总有露馅的时候,何况是人的心,到了极限就会撕裂。 使劲吸了吸鼻子,尴尬地伸出手轻扯过那块手帕,粗声嘀咕着“谢谢”。很不好意思,心里又觉得害羞。一只手将手帕粗鲁地捣在鼻子下面,另一只手变得多余,无处可放,只好塞进裤子口袋。 这一生中,坦然接受别人的好意,次数屈指可数。就算接受下来,多半不是觉得不想欠人情就是怀疑被人利用。 到这份上,才第一次感到,坦率地依赖别人一次,也没什么不好。 虽然只是一块手帕。 太迟了吧。 从手帕上,传来好闻的男用香水的味道。不知道什么牌子,只觉得这味道极适合走在前面的那个和蔼稳重得不可思议的男人。 车内广播告知前方返程的路上没有交通堵塞。某个当红的少女歌手甜美的嗓音伴着时下流行的音乐轻快地跳动。正面玻璃上雨刷拼命地左右摆动,竭力拨开汹涌而下的水幕。 雨终于下下来了。 大地笼罩在雨水的味道和泥土草木的腥气中。 松野坐在副驾驶席上,手里攥着蓝灰的手帕。 义明缓缓驾驶车子。 身边的空气里传来不安的颤动。旁边的男人不知几时起好象受了寒似的抖动着肩膀。 过了一阵,响起呜咽声。 男人将手帕胡乱握在掌心,双手捣住脸,崩溃地哭起来。 外面一片雾气蒙蒙。灰色的雨水像汹涌的山洪沿着车窗倾泻下来。 所有的声响都被雨声吞没,然后淹没在寂静之中。 东京还是夜空无云。与前夜相比无甚大变。 跑了一天一夜,两人都疲惫不堪。回到公寓,松野瓮声瓮气对义明说,“等我有空了,好好聊聊吧。”说完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聊什么。 对于“松野”身上发生的事,义明并没有多大的好奇心。只是对于”松野”,却也不是简单就可以放下的。 佛说,一切都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那么,在四百年之间,自己和那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曾经几次和“松野”擦身而过呢? 又或者,那是远在四百年之前的缘分了? 那,究竟要修多少世,经历多少次回眸,承受多深重的磨难。 等待多少年。 才能换来自己和那个人之间四百年的岁月。四百年的纠缠。 Tiger’s eyes. 如果可能,只想要用那道目光填满过去的路,和未来的路。 在短暂的一瞬里,“松野”用他那似是而非的行为和表情填补了生命里这拥堵的空白。 时阴时晴的男人,似幻似真的氛围,似曾相识的眼神。 之所以会被吸引,是因为“松野”怪异么? 是因为会因此而产生回忆么? 还是因为,自己在潜意识里一直想做那样一个梦? 就这样,沉甸甸地堕入睡眠。 睡梦中,来到了地狱。 和前一次一样。黏糊糊湿答答,沾着腥臭和腐败味道的空气。 义明在地狱道中走着。 オン•カカカ•ビスマエ•ソワカ。 オン•カカカ•ビスマエ•ソワカ。 オン•カカカ•ビスマエ•ソワカ。 オン•カカカ•ビスマエ•ソワカ。 一边走一边口中不断念诵地藏真言。 既然是地狱,最管用的应该就是地藏真言了。 因为真言的缘故,大小鬼怪皆不得近身,都挤在道路两旁,发出各种怪叫声。 上次出现在幻境中,碎成肉块的男人就在前方,他的身体完好无损,只是脖子、手臂腿脚处都有红色血痕,那些正是肢解的切口。 和上次不同,他不再在地狱的业火中翻滚挣扎,也没有接受任何刑罚,只是虚无地漂浮在潮湿的空气中,从远方望着义明。 义明向着男人的方向走去,路边不知几时长出了荆棘,义明用双手拨开荆棘,奋力向前走去。 荆棘越来越茂密,手臂和身体都 被划伤,红黑色的血渗出来,空气中的腐败因子钻进伤口,令人作呕。 突然,脚下一空,整个人掉进无底深渊。 一直往下掉。烂泥一样粘稠恶心的东西粘上身,同时下面仿佛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释放出强烈的引力,把他往下吸。 他真正掉进了地狱。 第一层,拔舌地狱。 第二层,剪刀地狱。 第三层,铁树地狱。 第四层,孽镜地狱。 第五层,蒸笼地狱。 …… 一层层往下坠着。 第十三层,血池地狱。 第十四层,枉死地狱。 俗世乃污秽之世,人皆带罪之身。人死后,必定要到地狱接受审判,经过层层审判,有罪者投入相应的地狱接受刑罚,无罪者投入六道,继续往生。 有罪者,在受完应得惩罚之前,不得离开地狱,必定受到痛苦的煎熬和折磨。 这是异国传说中的地狱。 在信奉神灵的日本,虽然也受到大陆的影响而拥有地狱信仰,但日本古来即认为,死亡本身乃是净化,无论生前为善或为恶,一旦生命结束,一切业障都将随生命的消失而化为乌有。所以对于地狱的恐慌远不如大陆来得更加强烈。 然而,眼前这恐怖的景象,扑面而来的寒气,不能不令义明身临其境地体会到真正的地狱的可怕。 对于身为日本人、并且已经经历过数不清的生死的自己来说,地狱是这样值得恐惧的地方吗? 比起失去那个人的痛苦。 可是,正因为是与平常人不同的自己,才更应该接受惩罚。 在漫长的人生中,用这双手,结束了多少渴望活下去的生命。 在这漫长的人生中,有多少的误解,多少的失误。多少的斗争。 有多少是为了别人而犯下的罪行。 有多少是为了私欲而犯下的罪行。 人,单单是吃肉,就是犯罪。 更毋宁说,利用何者的权威,来擅自主宰他者的生死,为自己谋利。 首先,这个过长的、从没间断过的生命本身,就是严重的犯罪。 在这个右腕上划下的无数道伤口,足以让自己在枉死地狱中永远受刑,再没有重回六道的机会。 佛教所说的十八层地狱,级级深入,每一层的时间统计跟上层都不一样。第一层地狱以阳世的三千七百五十年为一年,堕入此层地狱的生灵要在此逗留一万个三千七百五十年。分分秒秒经受折磨,苦不堪言,比活着时要痛苦亿万倍。而地狱的时间和刑罚的残酷程度逐层递增,下一级地狱比上一级要苦二十倍,时间上则翻一倍。因此,到了第十八层地狱,痛苦简直无法想象,时间也以亿亿亿年为单位——既是要在地狱里经历那由他劫。在十八层下狱里经历那由他劫,则等于永无出狱之日。 无数人影在层层地狱里苦闷地蠕动。 |
松野的眼睛告诉他。 中井感到恐怖极了。 “你失败就失败在没有立刻毁灭证据,冀望用保有这份证据来继续牵制胁迫其他相关人物。正是你自己的疑心病和贪欲,导致了你的末路。” “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井看鬼一样看他。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他最后的话,中井瘫在地上,口中不停地念着“密码、密码”。 松野没有打电话给警方。东京自然方面会下达逮捕令,他说,至于中井会不会逃跑或自杀,那就随他去了。 简直像是在公报私仇,警方才不会玩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 “恶至穷途末路,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逃不过命定的劫数。这些是他自找的。” 把磁盘上交就足以定罪了,完全没必要特地跑来跟嫌疑人见面。 这个男人并非为逮捕逃逸的罪犯而来,他只是来告诉对方,你输了。 以一个参案警员的立场,有谁会做这种事? 做这种含有强烈恨意和复仇意味的事。 这个人,就是“松野”。 老天憋着一口气,光是刮风扯云,把光线拨弄来拨弄去,搞得天上地下忽明忽暗,就是不下场痛快雨。 偶而挤几滴太阳雨,持续不了几分钟就歇了。 从中井家出来时又是烈日当空,然而天上高高低低地交织着层层浮云,浓淡不一。远处几大片乌云缓慢集结,压着山梁向前翻滚。 从中井家出来,站在阳光下的松野变了一个人。他失去了一贯的活泼,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不知被什么吸走了。 先前的松野是塌实的,即使冷淡诡谲也隐藏着热度,而此刻,他突然变得淡然又虚渺。 义明问了那个问题。 松野在前面走着,没有回头。 我想顺便去一个地方,他说。 取道环山高速公路,义明驱车前往长野县的大町。 天色益发昏沉。 松野要找的地方并不难找。义明把车停在市政厅附近的一个停车场内。两人下车步行。 松野在一栋单门独户的房子前停下来。犹豫了好久才按下门铃。 玄关里面传来女主人“来了来了”的声音。 门打开了,一个脸圆圆,身材娇小,体型微胖的年轻女子穿过院子向大门小跑而来。 与女人四目相交的瞬间,松野明显动摇了。 “……请问你们是?” 女子眨巴着眼睛。长得谈不上多漂亮,但是挺讨人喜欢。 松野一言不发杵在那里。 义明说“那我还是回避一下吧”,转身就要离去,却被松野伸手抓住西装下摆。 这动作非常孩子气,微妙地表达了他的紧张和不安。 女子打量着正在奇妙地拉拉扯扯的两个男人,突然小声叫道:“松野君?” “恩……,我正好到这附近办事,心想从那之后你怎么样了呢,就顺道过来看看。不会打扰到你了吧?” “没有没有,怎么会。”女子摇摇头,“你应该提前跟我说,刚才乍一看还不知道是谁。晒得这么黑,眼镜也拿掉了,头发也剪短了。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呢。” 松野笑笑。 女子低下头。 女子摇摇头,“你为什么要道歉呢?松野君又不是凶手。你负责调查他的案子也不容易,又帮我替他办了葬礼,那时要是没有你安慰我,我一定会疯的。” 尽管,迄今为止关于“他”的对话都是支离破碎,“他”的身份也是各种线索拼凑出来的,但“他”指的是什么人义明已经没有疑问了。 “太过分啦,连遗言也没留下。也难怪,被谋杀的人,谁会想到要留话给自己女朋友呢?” 她晃了晃肩膀。 松野咬咬牙,“凶手很快就会受到惩罚的。” “坐在幕后操纵的黑手才是真正的凶手,我想你很快就会在新闻里看到他。这一次……真的结束了。” 松野俯视她深棕色的发顶。 可是,我却高兴不起来。 “老实说,凶手怎样我已经无所谓了。松野君是警察,一定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可是,就算凶手已经归案,就算把他千刀万剐,赧君也回不来了。 我跟赧君是在大学里认识的,相识了三年以后才开始交往。赧君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为人冷淡,脾气不太好,不怎么信任别人,话也少,跟他交往其实挺累的。他经常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我发火。” 松野咬住下唇。 “现在说这种话也许像假的,可是,我真的很喜欢赧君。很喜欢很喜欢,哪怕他对我冷淡,我都不介意。赧君是外国人,很多人看不起他。我爸爸也不喜欢,我说,人家都是日本人,有家底有关系,混得好不出奇。赧君全靠自己一个人,亲手打拼,比别人努力好几倍,也比别人塌实好几倍。赧君能有今天,就比谁都了不起。我不管家人的反对,跟赧君在一起。可是,赧君对这些都太在乎,爸爸说他什么,他就非要去争,人家说他哪里不行,他就偏要去比,到最后,简直都病态了。我说我不介意你怎么样,他居然跟我说‘你怎么想跟我没关系,我就是不能容忍那些人骑到我头上’,完全不顾虑我的心情,我甚至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首先表白的人是我,交往好几年,什么也都是我主动。松野君你一定不知道,赧君拼命存钱,省到把自己身体搞坏的地步,说要置产业。我劝也不听,还对我说‘没你什么事’……” 女子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女人对于恋爱的抱怨总是没完没了,而她大概积攒了很久,一口气把自己的心情连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全倒了出来。即使这样,还是令人心生怜悯,因为她并不是在抱怨相隔几十公里以外正在跟自己闹别扭的男友,而是在悼念已经死去,阴阳两隔的恋人。 松野的表情好象心碎掉了一样,眉头纠结得叫人看不下去。他的目光追逐着女子的脸,里面包含着太多东西,就差没溢出来了。 叫做明子的女子仍是摇头。”我算什么苦,跟赧君受的苦比起来,我轻松多了。” “……那家伙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好人,你只是因为在恋爱,才陷进去了而已。” 明子红着眼抬起头瞪视松野,“松野君为什么说这种话?赧君只有你一个朋友,你这么说赧君就太可怜了。” “不要可怜那家伙啊。” 因为他最害怕被人可怜。 尤其是被你可怜。 “我是希望你不要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自拔。你瞧,你不是已经开始新的生活了吗?” 赧君,明子抽噎着说,“做的饭很好吃。大家都喜欢吃中国菜,我拜托赧君做给大家吃,赧君虽然脸上不好看,还是做得很丰盛。周末下大雨时,赧君会去茶道教室接我,天冷就买热蛋塔给我吃,我耍赖他就背我。大家都说我交了个好男人。不舒服了赧君会照顾我,电脑坏了赧君会帮我修,爸爸出差的途中妈妈生病昏倒,是赧君深夜背着她到医院,手术住院那几天没有赧君,我和妈妈都撑不下去。赧君还会花好几个月的薪水买和服给我,我说不要,他就生气……不管别人怎么说,就算赧君是恶人,我都喜欢他。何况,赧君是什么样的人,松野君就算不是很了解,多少也知道一点的,难道不是吗?” 松野哑口无言地听着。被一个女人当作发泄口向另一个男人告白,恐怕还是第一次吧。 “那时,爸爸说要安排我去相亲,我们吵了一架,赧君说他受够了,要分手。没过多久就他就死了。直到现在我始终不认为那只是巧合。” “要是赧君还在,我一定不会跟任何人相亲。如果知道他会死,就算他再烦我,我也要和他一起呆到最后一刻。” 明子抬起头来。 “你是他在这个国家里,最牵挂的人。那家伙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得到幸福。虽然他毒舌,但是见到你就口拙。他吝啬,是为了能给你富足的生活。他玩命往上爬,是希望用后天的努力弥补先天的不足,让你不会因为交了个没用的男人而不被人看不起。他说要分手,是不想成为你的未来的绊脚石。那家伙,心术不正又自私,但是你要记得,他对你,一点一滴都是真的。” 明子破涕为笑,“松野君说得,连口气都好象自己是赧君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刚才还说要我忘记赧君,现在又改口替他翻案了。” 你和那家伙不一样,你前面有崭新的生活,你还有很多、很多次与现在还不认识的人们邂逅、相知的机会。 而那家伙,他的时间已经终结了。 明子。 玄关里传来呼唤声。门里有个男人的影子晃来晃去。 松野小声问,“就是他吗?” 明子装出伤脑筋的样子,“是啊,就是他,一直嚷嚷下个月一定要结婚呢。” “比喜欢赧君更喜欢他吗?” “这是没法比较的呀。如果赧君还在,现在的这个人一定只是昙花一现就过去了。可是,赧君不在了,日子却还要继续,这种痛苦,我一个人承受不了。” 初出茅庐、未经人事的孩子,或许会发誓要守逝去的恋情过上一辈子。然而,当一个人在灶台前忙碌的时候,当夜晚一个人靠在窗棱前的时候,在寒冷的冬天一个人站在人潮汹涌的地铁出口的时候,那种孤独和无助,足以让一个人的坚强碎成粉末,化为灰烬。 自己这种人算是没有常识吧,义明想。因为拥有与普通人不同的生命,所以,没有常识也就算了。但是对于普通人,对于一个只有唯一一次生命的人而言,只爱一个人未免太不明智。 没有谁有资格去责备辛苦过活的人,即使他们不得已选择了对于过去的背叛。好比成年人的谎言。不说谎就无法活下去。 义明办不到,他无法欺骗自己。所以他选择抱着对那个人的回忆和爱情活下去。这是一种恐怖的坚强,同时,也是极度敏感的脆弱。 松野君,明子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小小地笑着,“我呀,很爱很爱现在这个人,就像我很爱很爱赧君一样。松野君,其实你也很喜欢赧君对不对?” 松野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浅浅笑着,笑容中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明子。明子。 明子一边说着马上就来,一边招呼两人进去休息。 “真讨厌,居然让你们在外面站了这么久,热死啦。进来聊吧,旁边这位是松野君的朋友吗?大热天的一定累坏了吧,进来坐坐,我给你们沏杯凉茶。” 义明微笑着摇摇头,“不,我们要回去了。” 松野只是摆摆手。 明子的脸因为流泪而红红的,宛如晴朗黄昏的晚霞,无奈,忧伤,笑容仍在逞强,然而那里面已经萌生了很多的勇气。 希望你这一生,都会过得好。 就算,没有我存在于你的未来。 要下雨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男人凉凉地说道。 从李赧过去的女朋友家里出来,两人没有立刻回车,在附近便利店的自动贩卖机处买了饮料和烟,然后站着就喝起来。 要是在往常,义明不会站在店头外面看着街上车子来来往往抽烟喝酒。 发生了这么多事的一天,不那么讲究也无所谓了。 快要下雨啦。 松野摸摸松软的头发,嘀咕,“是时候该回去了。” 脚站在原地没有挪窝的迹象。 目光仍留恋地逡巡在陌生城市的天空里。 义明背对天边的残阳站在他面前,视线的余光越过他的头顶,看到那身后压过来的乌云。 夏季的天空,说变脸就变脸。半边天还明亮通透,另半边天已是一片浓浊昏暗。刚才还艳阳高照,一转眼就变得惨灰惨灰的。吸饱了墨汁的黑云像涨满忧伤的心,只消一点点的刺激就会泄出来。 果然,远山那头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 “去车里吧。” “给你添麻烦了呢。” 义明看着松野。 “说是为了问清楚鬼屋的事情,结果拖着你到处跑,跑到陌生人家里自顾自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把你晾在一边。” “……” “……好象是为了借你的车而叫你出来的……” “……” “我这人,到最后还是这么差劲。” 笑了笑,眼底微微泛红。 他大概是想道歉吧。拖别人出来陪着做自己的事,明知道不好还是一意孤行。 “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来。和橘先生在一起,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很安心,也有勇气。” “比起这个,我比较在意的是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松野低着头,脚尖轻轻蹭着地面。 “是吗,对不起。找个时间,我把一切都告诉你。” 反正,一切都结束了。 为了掩饰即将溢出的东西,他不停地揉搓着鼻尖,直到纤巧的鼻头揉得通红,还是不死心地狠命揉搓,用力到看着就可怜的地步。 “……好象感冒了……” 闷闷地说。鼻音浓烈。 “真奇怪,盛夏里怎么会感冒呢,大概是在哪里受了凉吧……” 然而无论他怎样解释,对面的男人都没有客套地回应,只是默默地站着。只好用食指继续擦着鼻尖和嘴唇之间的部分,把那里擦得生疼。 眼底不知几时起开始泛酸,鼻腔里也辣辣地难受。断断续续地抽着鼻子,却始终无法抬头。 一只手递过来一块蓝灰色、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样式极朴素,但质地看起来颇为高档。 松野没有接,那只手也不动。 仍然没有接。微抬的目光诉说着内心的抗拒。 义明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平静地问, “为什么要拒绝?吃饭也好,骗我出来也好,你都若无其事,怎么偏偏到这种时候,反倒犯了疑心病客气起来了?” 松野红着眼瞪着义明。 这个男人,什么都知道了。 是在同情自己吗? 那种东西不要也罢。 义明蓦然想起传说中某位文学家的眼睛。 纯文学阵地里的泰斗,新感觉派代表人物川端康成,沉淀在光华之下的,是他那颗被名为“日本美”的花吹雪掩埋直至窒息的孤独灵魂。 |
不可能。 怎么会在他手里。 这张光盘,是关乎自己命运的重要证物和有利筹码,怎么会在他手里? “不可能……”中井慌忙去抠手中的面具。 “很惊讶,对吧。” 松野指着面具,“你那面具确实是个好东西,可惜,被你用在这种事情上,你家先人会哭的。” “这不可能。” “可不可能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这面具挺厚重的,对吧,如果以为原因只是它是陶土烤瓷质地的话那就错了。面具侧边沿有三个小突起,不仔细摸根本摸不出来,多半会被当作质地上突出来的东西,实际上它是活动的,只不过卡得很死。只要用力按下,背面就会松。松了之后怎样呢?我们所看到的背面,其实是另一个面具的背面。事实是这个匣子里有两个面具,上面大的那个烤瓷面具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厚,另有一个木制的小面具嵌在后面,严丝合缝。与其说是‘能剧’的面具,不如说是能乐相关的工艺品,欣赏价值应该远远大于实用价值。至于这张小光盘,就贴在两个面具之间。真是个精巧的机关哪,在面具里藏张光盘,光盘虽然不大,可谁能想到会藏在面具里呢?” 松野眼睛笑问,我说得没错吧,中井先生? 从蓝色的盘面和上面红色的标签看,确实是那张盘没错。卸开面具一确认,果然两张面具之间的夹缝里什么也没有。 “……你是什么人?”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松野对义明说,“不好意思,橘先生,该问的是问完了,可能还得耽误你一点时间。这件事我想今天就做个了结。” 义明一言不发. 这男人在做出出人意表的举动时,有一种让人挪不开目光的力量。 “中井先生,我想跟你谈的是吉田制药那件案子……” 中井打断他的话,“那件案子早就已经结案了。” “找到新的证据再翻案的先例也不是没有。事实上,那时证据不足,漏掉了好几尾大鱼,很遗憾呢。” “你是什么意思?” “涉案嫌疑人都已经被起诉,审了也判了。不过,有好几人都在口供里提到你,报纸上也报道过,你不感到蹊跷吗?” “……那又怎样?” “又怎样?我只是觉得你主动去自首的话大概会判轻一点吧。”松野笑笑,向前探出身子,几乎贴到中井的脸,轻声说,“虽然,你判得越重越,我就越开心。” 中井晃了一下,险些摔倒。他坐稳身体,深吸一口气,剥下到刚才为止都还算温和的伪装,依旧优雅,只是目光老辣。 走廊外面,天色也忽然暗了下来。 云遮住了阳光。 “小伙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不记得跟你有什么过节。我希望你搞清事实再讲话,不要口出狂言。” 松野回敬道: “我并没有说什么过分不得体的话,我只是在提醒你‘事实’。” “那好,我倒要问你,到底是什么事实?如果你是指吉田制药的那件事,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没错,当时我是在公司高层,免不了跟当事人有些关系,但是与案件本身并没有瓜葛,这件事在之后的调查中也已经澄清,而且在案发前我已经离开吉田制药了。” 听着他们的对话,义明隐约想起一年前的一则报道。虽然在当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但是在一定范围内仍引人注意。因为那个案件牵涉到人道主义危机、管理层贪腐和官商勾结等一系列问题,当时国会把它压了下来,试图将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伪装成单纯的个体公司行为责任的商业案件。1996年时,美国某制药公司在尼日利亚利用当地人的病况做抗生素的活体实验,造成大量伤亡,引起国际舆论哗然。去年,总部设在东京的吉田制药也爆出相似的料,该公司将一些正在研发中的抗生素和药品投入东南亚和北非的某些市场,致使许多人用药后死亡,或留下严重的后遗症。 “所谓的澄清,不过是澄清了某些浮在表面的东西,或者说把原本就该透明的因果关系公之于众,这没什么了不起。我想也没必要把那时的报道重新再给你顺一遍,相信你一定历历在目,铭记心头。” “吉田制药把抗生素和药品投放国外,准确说是发展中国家市场。美其名曰‘赞助’、‘援助’、‘救助’。价格明明可以卖得更低,却借口汇率上涨,关税上调,也罢,至少没卖得比日本国内更贵。只是价格差不多,不代表货都差不多。非洲人和东南亚人以为他们享受的是更高级的待遇。嘿,‘新研发药品’,名副其实的‘新研发中的药品’,那些可怜虫不知道他们不过是吉田制药廉价甚至免费的活体实验对象,心怀感激地用着药,而吉田只要把钱揣进口袋,一边观察他们的反应,一边记录数据采集样本,然后把研究结果拿去用就可以了。 老实说非洲人的死活有多少日本人会关心?东南亚某些小国市场不规范。就算想要追究,那边也是力不从心,对手是日本,鸡蛋碰石头。何况,吉田制药背后还有日本官界。” 政、官、商三界的提携合作构成日本社会上层建筑中独特而稳固的“铁三角”。议员和政党候选人为了赢得选举,扩充自身实力,往往向有实力的财团寻求帮助,同时凭借自己的政治权力给财团经济上的好处。两者互利互惠的反面是,一旦其中的某一方岌岌可危,另一方无可避免会受到牵连。这种命运利益息息相关的相互提携由来已久,即使是在高速经济成长期也不断爆出政经丑闻。尤其到了70年代以后,没被卷入过经济丑闻的首相更是屈指可数。 “硬要查办,就会拖出一大串,对于某些高层官员来说,自然是能瞒则瞒最好,何况钞票揣进口袋就成了自己的东西,再交出去比割肉还疼。吉田制药有这拨人撑腰,当然认为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 “不仅如此。”松野抬起下巴。 ——这只是一年前公开报道过的部分,事实远不止这些。 “吉田制药还将实验品药物和过期药物一并投放国内市场,只不过,不通过正常渠道贩卖,也不会给有身份有地位的公民使用。” 消费者是通过非法途径进入日本境内的偷渡客。 “卖给偷渡客,这真是桩只赚不赔的大买卖。现如今日本的偷渡客可多了去了,这些人没有户籍也没有医疗保障,也找不到象样的工作。生病了也不能就医,因为他们没有可以出具的身份证明,一旦发现是偷渡客就会被遣送回国。对于某些变卖了全部家产偷渡到日本的人来说,被遣送回去实在太不划算,宁可死在日本也不就医。” “以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势群体为对象,当然想怎么玩怎么玩。吉田的药品流入黑市,或者在一些无照地下诊所里高价流通。所有人都知道这是违法的,但是消费者也是不得见光的人群,受了委屈也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同时,吉田通过各种手段将公司与市场的联系减到最小,一般是个别人在贩卖,一打听,他上面又有好几个周转人,而线索往往就在转来转去当中断掉了。” 中井纹丝不动,“我只想请问你,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是吉田制药高层元老之一,企业智囊团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当然有关系。”松野的眼中闪着灼人的光,“要我说得更明确些吗?这一切可以说都是你的杰作。换言之,中井先生,你才是幕后黑手,是最该接受审判的人。” 中井笑起来,笑得肩膀都抖起来。笑停了,“我可以起诉你人身攻击,诬陷毁谤。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我可没那工夫陪你们玩这种游戏。我倒想问你,你算哪根葱,谁雇你来拆我的台?如果是生意场上的对手,玩这种把戏可扳不倒我。” 何况。 “我在吉田制药案发半年前就引退了,无论是吉田还是其他什么经济体都跟我没关系。就算在调查中调查到我,事实也证明了我的清白。因为曾经在吉田供职,说完全脱离干系确实不可能。不过,检方的眼睛是锐利的,就跟狗的鼻子一样灵。”中井狡猾地说,“我十分信任这些靠税金过活的公务员的能力和责任心。” “你想说供出你名字的其他几个涉案人员都是在诽谤你?” “我不想讲得很难听,但是很遗憾我只能这么认为。” “那么,为什么那些人,包括与吉田制药有利益关系的、与此案相关某些其他连携企业的线索人物无一例外地都要诽谤你?” “伤脑筋,我怎么知道他们为什么看我不顺眼,也许是因为我钱赚得比他们多?研发计划是智囊团决策官,也就是研发部部长最终定的案,然后才交给了研究所。营销策略也是通过了内部审核,经决策官批准予以施行。虽然我身在公司高层,但多年前就已经退出智囊团,退居二线担个好看轻松的窗边职,早就八杆子打不着边了,更别说什么决策权。” “吉田的研发部部长,位高权重,但是此人只是在夹缝里活着的一只傀儡。没什么才华,不过混迹这些年能坐到这个位子上,心眼不够活、不够谨慎小心可办不到。拿人命换钱的非法买卖能不能做他心里很清楚,为什么他批了?除了有更高权力的人给他指示向他施压之外找不到别的理由。” “我跟这位部长几乎没有交集可言,这也是已经查明的事实。” “乍一看你跟他的确没有直接联系,但是有一个中间人浮出了水面。你将这个人安插到决策官身边担任要职,通过给这个人下达指示来遥控智囊团。调查中发现,吉田制药的决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这位助理意见的左右。” “厚。” “决策官为什么要对助理惟命是从呢?因为助理背后是比他更有实力的人。从助理背后伸过来的那只手才是真正控制他的力量。” “你如何断言那个人就是我?” “……” “凭你到刚才为止精彩的叙述吗?再精彩,推理也只能是‘推理’而已。” 松野冷冷盯着他。 “有证据吗?”中井傲慢地反驳。‘光有摸棱两可的证辞根本不能证明什么。” “无论如何,到结案为止,包括警察在内任何人都不能出具任何有分量的证据,一切就只是空谈。就算我是黑手,警方调查了将近一年都找不到一项有分量的证据,我只能嘲笑他们的无能了。” 松野咬紧下唇。 中井摇摇头起身,“两位将小面送来,我十分感谢。不过谈话就到此为止吧,多说无益。” 就在他绕过松野旁边时。 “慢着。” 男人背对中井,纹丝不动坐在原处。 “既然来了,没有话说一半就走的道理。” 橘先生。 义明微微点头。 你不是想知道你房间里闹鬼的原因吗? 你一定很清楚吧,中井先生? 松垮的坐姿不掩话里寒意,料不到他突然从意想不到的地方丢过来一个恐怖的球。男人小巧玲珑的头颅在山雨欲来的凉风中颓废地倚在他宽大的掌心里。中井看不到他的正面。皮肤上起了一层小疙瘩。 “决策官的助理是一个外国人。以一个外国人的身份而言,他的晋升快得不可思议,撇开年功序列不谈只看能力和业绩,在短短两三年内由普通新进职员平步青云至决策官特助,就算是日本人当中也不算多见。你把他提拔得这么高,他也算是帮你捞了不少好处。” 中井紧抿嘴唇,一言不发。 “毕竟是见不得天日的买卖,心思细腻如你,当然想好了既能得利又能明哲保身的后路。你之所以选择一个中国人做你的遥控器,就是看中他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入行时间短,能力强,可塑性也强,并且没有任何后盾,完全是浪潮中风雨飘摇的一叶小舟。你为他保驾护航,助他得权,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在你把他彻底榨干之后能毫无后患之忧地用他来当替罪羊。你的背后有政界要人做支撑,只要你出钱,堵他们的嘴是很简单的事,相比之下,遥控器就是颗罐子里的爆竹,将自己炸得粉碎的同时,也把罐子里的秘密烧得一干二净。” “……是吗,那么为什么不把那位遥控器找出来审?如果真如你所说,你口口声声说的真相早该昭然若雪了吧?” 松野微微偏过脸。 对话出现一段空白。 中井若无其事地问,“为什么拖不出来?” 松野侧脸的轮廓在斜光中,像一道刀刃,闪着锋利的光芒。 从义明的角度看去,中井的脸扭曲了。 “你栽培那个中国人的另一个原因是,那家伙是一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你把他提到高位,利用他来牵制其他利益方,同时利诱和威逼并用,把他和你自己拴在一起,警告他你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蚱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将他牢牢控制在你手里。这样做当然对你会有风险,但是那家伙无论是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是孤独无援的,所以,你只要在他威胁到你之前把他解决掉就行了。” “就利用价值和用完可弃的便利度而言,那家伙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顺手工具,不是吗?” “闻到味道不对劲,你大捞一笔之后离开吉田制药,跟公司的关系可说撇得干干净净。前后你已经跟某些上头的人物通过气,你助他他护你,加上你手腕高明,留下的把柄都是双刃剑。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把食物链在李赧处切断,你老谋深算,做事一向心狠手辣,所以你选择的方法是灭口。” 松野转过身,挑目而视,“雇凶的手法更是高明。你雇用了两名偷渡客,承诺事成之后帮他们照顾他们的家人。这两个人都是HIV感染者。” HIV感染者。也就是AIDS患者。 松野锁紧眉头,好象能感受到那种痛苦一样,声音也变得低沉。 “……你把他骗到偏僻郊外的废物里,让杀手用绳子勒死他之后把他肢解,然后装在黑塑料袋里带到公园里抛尸。” 手插入前发里,刘海被拨得纷乱,手掌遮在眼睛上,不知那下面是什么表情。男人的身体打摆子一样怪异地轻抖着,仿佛在干笑,然而声音依旧凉凉的。 “至于为什么要把尸体丢在公园而不是抛入海里,那是由于你一开始就打算让人发现尸体。警方捕获凶犯时,行凶者已经一先一后死亡。一个是被车撞死,死前吸过毒,另一个则是药物过敏引起中毒。尸检时检查出两人都服用过抗生素类药物,死因毫无疑问跟药物的滥用有关,但是地下药品黑市由来已久,组织复杂网络庞大,除了杀人后几乎同时死亡这一点过于诡异以外,从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线索,虽然怀疑有人在幕后操纵蓄意谋杀,但现实是找不到任何突破口。另一方面,偷渡客本来就不是这个国家的国民,也就不被当作这个国家的‘人’对待,死一两个偷渡客,何况还是乱磕药致死,也无非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虽然中井身上不可避免地会出现种种疑点,但是上有要人提携,下面线索纷乱复杂支离破碎。而且最关键的是:没有证据。顶多也就是传唤来问一下再释放。 “姜果然是老的辣,这一招借刀杀人和毁尸灭迹,在你的计划里环环相扣。 那家伙,从一开始就是你计划里的棋子,从这个计划开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在盘算着要怎么除掉他。这一点他不是不知道没有察觉到,可盲目的傲慢、极端自卑和强烈的野心让他在头脑清醒的情况下一步步步入陷阱,越来越不能自拔。” 对权力和财富的欲望令人欲罢不能,明知那是有去无回的泥沼,却强硬地认为自己有超越它的能力,放弃了良知,放弃了自我,每一天都机械地重复着“牵制”,玩命“向上爬”。 “那家伙明知道用药人当中有孕妇、老人和孩子,明知道那里面有他的同胞……讽刺的是,你雇的偷渡客杀手,也是中国人。” ——这就是鬼魂的人生?被利用然后被丢弃,害人以后再害己。 然后化作怨灵夜夜徘徊。是忏悔和自责,还是懊恼和不甘心…… 义明在膝盖上握紧拳头。 中井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义明以为他犯了癫痫。他猛地向后仰去,重新坐正后才发现,原来他是在笑。 但是。 松野举起手中的磁片。 顿了几秒,中井又优雅反驳: 这东西能证明什么? “这个磁碟上了多重密码锁。我可以告诉你我试过无数种方法都无法打开它,专家告诉我,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密码。密码只有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已经死了。既然你对事情的来龙去脉了解得这么详细,那你一定也清楚李赧这人的疑心病有多重。我打不开,你也打不开,换成任何人也都打不开。所以,你仍然没有证据。” 就算人是我杀的,那种东西也是我让卖的,又或者那个节省研发经费的方法也是我用的—— 中井傲慢地说,“法律是要讲证据的,只要没有证据,就没有人会相信你。” 无论松野说得多么详细具体,中井只消一句话就可以让局势一边倒。 利用法律的严谨的规则让法律反过来为自己服务。 作为局外人,义明没有鲜明的立场,硬要说也只有“正义的立场”。但是义明在这场谈话中已经完全把正义感抛之度外,内心纯粹在感情和心情上向一方倾斜。 松野似乎处于弱势。身为警察,他应该早就知道没有证据意味着什么。但义明不认为他单单只是为了说这番话才千里迢迢赶到立山。 只见他站起来,与中井直面。 “没有证据,我就不会来。”口气如铁,“这里面有李赧受你控制,与你勾结的各种证据,有你和黑市的交易代码、交易记录,无人性的全套市场研发计划书,你与多方勾结、贿赂政界的材料,各位要员大官的家庭住址、银行户头,太太们喜欢什么样的名牌,房产,珠宝,购物券,洗钱,太多了。不仅有图文资料,还有录音和视频文件。记录之全面,内容之丰富,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你不相信,那么,来看看下面这个。 “这里面,还有两个手机号码,核对后证实,你雇来杀掉李赧的两个凶手,就是他们。” 中井脸色一暗,“你胡扯,你不可能会知道密码。” “不可能。”中井高声道,“李赧那种疑心病狂,他根本就不会相信任何人。这种机密的东西,更不可能会告诉第二个人!” 你说的对,那家伙是疑心病狂。 中井丧失了到现在为止的傲慢和稳重。 松野冷冷地看着他渐渐陷入混乱。他突然跳起来伸手要抢松野手上的碟,绊在桌角,摔倒在地上,狼狈不堪。 中井在地上狼狈不堪,“你怎么知道磁盘藏在面具里?你怎么可能知道密码?你到底是什么人?” 松野居高临下俯视地面上蠕虫一样的男人。 “你知道李赧自己做过一份记录,里面有足以致你于死地的证据。干掉他之后,你搬进他死前居住的房间,目的就是为了找那张载有记录的磁盘。找到以后,你把磁盘嵌在面具里面,塞在沙发底下,谁知房间里突然闹鬼,你惊吓过度,把磁盘忘在那个屋子里逃走了。事实上你在那里住的时间不超过一个礼拜,托闹鬼的福,你倒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短到令人不解的时间里来了又走而不被人怀疑。 然后,你又打电话给公寓管理处说希望来取。万万没料到我们会送过来。 “可是你怎么知道面具藏在沙发底座下面?我不可能告诉过管理员! ” 可是我知道。 |
四、较量——————————————————————— 经过彻夜的奔波,清晨抵达立山,下车解决了内急和早饭,两人驱车前往中井家。 中井家是坐落在立山市市郊的一座老宅,木制结构,饱经风霜,历史悠久。主人中井拓磨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商人,温文尔雅。道明来意后,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本想自己去取,两位好意,竟特意亲自从东京赶来,感激不尽。” “松野先生和橘先生远从东京前来,真过意不去,还请进寒舍小憩。”中井在前面引路,两人跟随其后走进院门。穿过拢在葱茏灌木当中的长长的鹅卵石小径,三人来到玄关处。 宅子洋溢着浓厚的古气,门帘用的是浆染成蓝色的绣着细致花纹的麻布,地面上一尘不染,墙上挂着名牌,橱窗里陈列着各种工艺品,古色古香,气度非凡。 中井将两人引至茶室。茶室别有风情,最引人注目的是西面墙壁上挂着的一排能剧面具,从般若到老生,应有尽有。中井应该是位能面收藏家。 三人围着茶室中间一张矮桌坐下。 松野将黑匣子放在桌子上。中井并不急着打开检查,他低下头行了一个礼。以一个商人来说,他的礼数相当周到,外褂上的家纹看起来有点眼熟。 “不才是个流俗之人,整天与钱打交道,身上沾满铜锈气。所幸家母藤田氏,祖上代代以表现能乐为生,如您所见,家中也有些文雅的传统。” “藤田氏?” “您有耳闻?” “藤田在江户时代是有名的能乐世家,莫非就是那个藤田氏?” “过奖了。正是家母祖上的本家。”中井点点头。”这是三百年前传下来的,据说出自当时观世座一名奇匠之手。跟一般面具不同,这个面具用陶土制成,在表面烤瓷,所以人面看上去光洁美丽。技术大约已经失传,目前全日本的烤瓷面具恐怕也屈指可数吧。” 中井抚摩着失而复得的传家之物,如数家珍。 “中井先生,我有些事想问你。”义明说。 “请讲。” “关于您从公寓中搬走的理由。” 中井皱起眉头,有一丝不悦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 “不瞒您说,我搬回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就是想离那个噩梦远一点。” 松野插口道:“如果不把事情弄清楚,比方说为什么会在你面前出现那种东西,它可能会对你如影随形。” 从中井的脸色可以看出,他明显不太愿意提这方面的话题。 “中井先生,我并无意打探你的隐私。实不相瞒,我是那间屋子现任的房客,最近身边也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如果跟这件事有关,我想多了解些情况,好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要是能解决,对你应该也不是坏事。” 非要听的话也不是不能说,中井右手抵住额头,叹了一口气:“老实说,我现在想起来还毛骨悚然。刚搬进去头一天还很正常。第二天就出了问题,我在翻橱柜时看到橱柜里有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当时光线很暗,看不清楚,轮廓看起来很像一跟粗棒子。 伸手进去摸,怎么也摸不到。 我觉得奇怪,就拿手电筒照,不照不要紧,一照,那棒子居然是只人手。” 中井声音微颤,“我吓了一大跳,站起来不小心头撞到橱柜拐角,眼角余光瞥到有东西掉下来,扭头一看,居然是条人腿,从膝盖下面齐齐切断,肉还是鲜红的……我往外跑,可门怎么也打不开,而且总觉得后面有东西在看。一回头,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中井吞了一大口口水。 “橱柜上头放着一颗人头。” 联想到自己的经历,义明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发冷,松野则意外地没有吭声。 “不,应该说是浮着……那颗头离橱柜顶只有很短的一段高度,像在水里泡过,头发湿淋淋的,眼睛从头发缝里鼓出来,向下盯着我。嘴角,嘴角好象还在笑……”中井绞着手指,回忆那天的经历令他心惊胆战,说话也结巴了起来。 “头就对我看着,看着,然后好象飘了下来,往我这边飞。我使劲开锁,那颗头并没有立刻飘过来,而是若即若离的……我觉得它就要飞过来了,就要贴着我的脸时,它又在橱柜顶上笑着。然后我就大喊着拉门,拼命拉,突然门被我拉开了,我就冲出去了……” 那之后,再和别人一起进那个房间时,手,腿和头颅都没有了,一切都跟平时没两样。 那个房间,就是义明的卧室。他所说的橱柜,应该就是指床对面的那个书橱。 人手,人腿和人头。义明那天看到的幻象里,确实有一个男人伸手指着自己,然后像被看不见的钢琴弦切断一样碎成数块。 “我就睡在客厅里。结果,又看到了死人的肢体乱舞,还看到地狱的景象。” “地狱?” “是的,那真是可怕。”中井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就像‘地狱变’里面一样。” “是指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变’吗?” 中井点点头,颤抖的手轻抚着匣子漆黑的表面。”看到这个面具,那景象又在我脑中浮现,栩栩如生啊。” “跟这面具有什么关系吗?” “跟面具倒没什么特别的关系。不过,你们知道有一出能乐也叫做《地狱变》吗?” “跟芥川的小说内容一样吗?” “没错。” “像《杨贵妃》、《铁轮》、《石桥》等都是古来有名的能乐曲目,广为流传。也有些曲目只由某些家族掌握,在特定时期和场合内上演,这些秘曲大多已经流传了十代以上,十分精致成熟,但知道的人并不多。有一些过于诡异美丽,甚至有‘鬼曲’之称。” “可芥川是大正时代的作家,从现在开始往前推,《地狱变》的创作年代也不过就是不到一百年前,怎么会成为古能乐的脚本?莫非,实际上《地狱变》才是芥川的脚本?” 中井点点头。“芥川先生未必就是以能曲为蓝本创作了那篇惊世骇俗的作品。但地狱变的传说古来有之。莫如说芥川与先人能乐师都是以同一则传说为蓝本创作了各自的作品更为妥当吧。” 不仅能乐,歌舞伎和净琉璃也可能有类似曲目。 “但无论以哪一种形式来演绎,都没有能乐来得更震撼。”中井抚摸着小面,“能乐的舞台,向来以典雅素净为基调,妆和布景都没有歌舞伎那么华丽,动作幅度也不大。演员从头到尾都戴着面具,鬼面就一直是狰狞的表情,小面就一直是微笑的表情。人物的喜怒哀乐都要通过这张表情凝固的面具和微妙的动作表现出来,演员要细细雕琢动作和仪态。 最美的还是能乐中的少女。尤其是“地狱变”中的少女,简直美得恐怖。良秀让女儿穿上鲜红的衣服,把她投入火中焚烧,冲天火光中少女因为恐惧而哭泣。穿着红衣在舞台中央逡巡的少女,雪白的小面上挂着一尘不染的微笑,而那微笑下面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感情,令僵硬细小的动作也显得疯狂……” 能又被称作‘死人剧’,故事里登场的主角多半是鬼神、妖怪和死人,所以,刻画现实并不是能的目的。 中井长叹一声“能乐要表现的,可能是彼界居人的心吧。然而创作者和欣赏者都是此界之人,借助死者和鬼神的眼睛与肢体,现世之人在幽冥中兜了圈子还是回到此世,虚妄的灵魂反而成为媒介,鬼神与死者,不过是在压抑地狂舞着,哀怨地吐诉此世之人的怨恨。能乐在乱世之中诞生,乱世中人活在生死边缘,便分外渴求恬静,可那不过是在竭力压制着疯狂罢了。静与乱、善与恶、清醒与狂乱,始终互为表里,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无论是什么样的人。” 话题飘到了十分渺远的地方。与话题的氛围相反,阳光洒在障子外的走廊上,草木在走廊木制的地板上安静地投下影子,和室光照恰倒好处,十分凉爽。 在一旁沉默到现在的松野突然开口道。 “中井先生,你不检查一下你的东西么?” “唉?” “不检查一下你的匣子里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不,不用了……” 松野曲立起右腿,顺势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挑衅地看着中井。 既没有换话题的意思,也没有起身要告辞的迹象。 从这微妙的气氛中,中井察觉到了什么,狐疑地望着松野。 松野看好戏一样弓起背,歪着头,无言地催促中井打开盖子。 在陌生男人诡异的视线中,中井不安地慢慢伸出手去揭开放在桌子上的黑匣子。 厚重的黑漆盖子下面露出雪白的小面。 少女的脸上微笑若隐若现。白瓷质地显得十分厚重。 对那里可能存在的秘密了若指掌的男人,松野裕贵一言不发,钢锥似的目光,射向中井神情诡谲的脸。 义明宛如一座钟坐在中间,视线的两端是分坐在匣子两旁的两个男人。 中井盯着小面迟迟不动手。 “你在犹豫什么,中井先生。”松野高声催促他从匣子中取出面具。 中井咽了口唾沫,微抖的手掌向小面探去。 拿起面具,手指在反面摸索着。 压按面具后面的凹槽时,中井的动作凝固了。 不见了。 应该就放在这里的。 为什么? 不可能会被人知道。 这应该是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才对。不可能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中井先生。”头顶上响起松野的声音。“你是在找这个吗?” 中井抬起头。 松野手中捏着一张光盘,直径不到一分米,单曲CD大小,装在一个极薄的透明塑料壳里。磁片在松野手里反着光,闪闪发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