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R]上記の広告は3ヶ月以上新規記事投稿のないブログに表示されています。新しい記事を書く事で広告が消えます。 |
晚上,就在苦苦思索如何渡过夜晚的时候,松野又来叩义明的门,腕中夹着那只黑匣子。 “我要到富山县走一趟,去把东西还给中井先生,你不是说想问他些情况吗?要不要一起去?” “晚上出远门吗?” “就当是放假出去兜风啦,周末最后一个下午还可以拿来休息,跑路就用晚上的时间。意下如何?” 他又跟上次吃饭时一样问“意下如何”。明明是他自己没常识,却理直气壮地问别人“意下如何”。义明作为被打扰的人反而没法干脆地拒绝,甚至也不讨厌这种有点强人所难的口吻。 因为这家伙并没有恶意吧。 不知为什么,跟松野这个人在一起,无法避免某种无形的压力,压力来自何方义明心里不是一点没谱。就像他现在站在门口,穿着和下午一样的浅蓝夹克和米白色帆布裤子,神采奕奕地眨巴着眼睛的样子,都让义明有种想扭头关上门的冲动。 就因为心里有谱,才更无法原谅。 哪怕他笑得再人畜无害。我就是不想看见这个人。 不为什么。只是因为看见这个人,我会把自己往更深的泥沼里推罢了。 甚至,也不是他的错,这只是我在为自己的愚蠢找借口而已。 然而,抗拒归抗拒,又有种无形的引力把自己往这个人那里拉。就好象在知道这个人有可爱可亲的一面的同时,也知道了他有晦暗不明、暗藏杀机的一面。 然后被吸引。 纸有正反,月亮有表里。 表里不一,磁有两极,乃是常事。 如果我是纯粹单极的磁,就好了。 那样的话,从数百年前最初出发的那一刻开始,无论怎么轮回,单极的磁仍是单极的磁。 单纯地去怨恨,或者单纯地去崇拜。 或者松开着内心激情和狂傲的缰绳,不顾对方感受一味地献身和殉情,然后单纯地沉浸在自我满足中就可以了。 然而,就算是单极的磁,岁月的琢磨也会让它生出异极,甚至,另外那块磁过于强力,不管自己怎样挣扎抵抗,都只能最终异化成与其相反的磁,强烈地被吸引。 明明是有抗拒的磁,在抗拒千万次之后,终于还是堕为罗盘,针尖指向永远背离北斗的宿命。 星星多么想卸下重负,摆脱宿命,弃轨而去。无奈,在太阳将它自己燃烧殆尽之前,星星只能嵌在亿万年不曾改变的轨道上继续守望。 等到太阳化为灰烬,不再有光,不再有热,星星,或坠落,或痛苦攫住那残存的引力,化为死星。 望着自己的男人的眼里,黑白分明,深浅不一。 引力也好斥力也罢,还有光明与阴暗之间诡异的落差,像沾满蜜糖的锁链把殊死抗拒的心引往更加无垠的深渊。 无论是否遇到什么人,那个不见底的深渊会一直在路的尽头等着自己,无论这路有多长。偶然遇到松野这个人,又或是遇到什么牧野某人、高野某人,都不过是不肖的自己用来自我麻痹,把自己推往深渊的妄想工具而已。 连自我满足都做不到。 路,在哪里? 前方是一片混沌。 “橘先生?” 义明抬起头,松野歪着脑袋,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义明泛起苦涩的笑容。眉间挤出的深深细纹让这个男人看起来很忧郁。 太压抑了,什么方法都无所谓,只要能让自己从这种状态中拔出来透口气,要他怎么样都行。 还是应该离这个人远一点比较好,离他远一点,就会比较轻松,…… “没什么,让我考虑一下。” 夜幕下,车子奔驰。 考虑的结果,义明还是一同前往。 目的地是立山。 立山坐落在富山县南端。 富山县在过去是越中之国,位于北陆的中央地区,三面环山,北临寒冷的日本海,东南面是绵延不绝的北阿尔卑斯山。富山县的标志物,除了药材,要数雄踞于县东南端的立山群峰。 前任房客中井的老家就在立山脚下的立山市。 “古人云: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想必是登山所悟吧。” “古人登山是为了修行,现代人登山是为了消遣。山嘛,还是那座山。” 松野坐在副手席上,左手伸到窗外,仿佛要抓住疾驰的夜风。没入高速公路的山风擦面而过,撩起他额前与两鬓的碎发,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孩子。 “你知道布桥灌顶会吗?” “不知道,那是什么?” “ 关于立山有许多传说。相传在奈良时代,将军佐伯有若的儿子有赖闯入立山时,发现被自己射伤的熊化为了一尊佛像,心中顿生虔诚,而后在立山立山寺。修验道因为在此盛行起来,众多修行者在山中修建了寺院和神社,日益昌隆。” 但是,在这些修行者当中却看不到女性。 “听说过‘立山风土记之丘’没有?” “没。” “现在的立山风土记之丘从昭和四十四年开始花费三年的时间做了整修。山上有一间雄山神社,由立山顶上的山峰本社、芦弁寺的祈愿殿和芦弁寺前立社殿,也就是遥拜殿组成。立山信仰相当古老,其中芦弁寺占据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到江户时代形成了以祈愿殿为中心包括姥堂等其他三十三间宿坊以及众多村落在内的宗教性集落。然而——” 过去的登山者当中没有女人,女人被禁止上山。 “唉?为什么?” “因为女人被认为是不洁的东西。自古以来,大多数灵山灵场都禁止女性踏入,为的是不让女人的秽气冲散灵域内的灵气。” “好可怜,可又不是只有男人才受苦受难。” “没错,所以为了解救女性,就创立了一种叫做“布桥灌顶会”的仪式。” “布桥灌顶会?” 所谓的布桥是一座通向立山的红桥。古代的女性如果想要净化俗世之身的罪,获得在死后往生极乐净土的资格,就必须经历这场仪式,因为她们无法进入立山。仪式在秋季举行,女性要穿死人的衣服,蒙上眼睛,在山下寺院内的阎魔堂内进行忏悔,接受训诫,聆听教诲,然后僧侣会引导她们越过铺着白布的布桥。传说恶人走不完桥,善人则可以顺利地在鼓乐声中由桥头走到桥尾。桥头象征人间,桥尾象征彼界,抵达桥尾的瞬间也就抵达了立山脚下,眼睛得到解放的瞬间,雄浑的立山胜景铺满视野,感动无比,妙不可言。 “高野山和比睿山这样的灵山,长期以来也是禁止女性进入的。不过据说后来在寺外设立了特别的法堂,女性戴上头巾,就可以在法堂里诵经念佛。” “这样啊,好复杂。”松野表示钦佩。“现在也这样吗?” “正式的布桥灌顶会现在已经很少了,不过,关于布桥和立山信仰的传说仍然广为流传。随着现代人传统意识的回归,不仅是立山,其他众多民俗传统思想和风俗都受到重视。” “你对这种事情知道得很清楚嘛。” “对我来说,这算是常识吧。” “常识?” “我是僧侣。” “咦?! ” “你不相信吗?” “怎么可能,你可一点也不像和尚。应该是每天去准点去坐落在繁华市区中心的公司上班的商界精英才对啊!” “确实是去公司上班没错,不过,我有僧侣的证明也是事实。” “哦! ”哦了一声,仍不相信地反问:“僧侣,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 西装革履,头发浓密,浑身散发着名贵香水的味道,一看就是不戒酒色的商界精英,容资英挺,气质非凡,这种条件的人居然是僧侣? “在身为商业从业人员之前,我首先是僧侣。” “……是吗。难怪你说不怕鬼魂,原来因为你是和尚啊。” 不是正解,倒也可以解释为不怕鬼的原因。 哎呀。 “和尚对世事,是不是都可以超脱地去看呢?”松野眺望前方。 远处的山峦绵延起伏,在夜色里显得很温柔。 “那些繁文冗节,对你们来说,只是社会常识,而那些纷扰的世事,也就只是俗事而已。俗人、俗事与俗世,在你们看来,大概可叹又可笑吧。” “僧侣,也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僧侣的。” 松野倚在车窗前,迎着夜风缩起身体,眯起眼睛凝视前方。“人,同样是活着,有那么多种活法,那么多种滋味。苦的,甜的,酸的,辣的……有的人活得轻松,有的人就是累。累得要死,累得不想活了。身体累,心也疲惫。” 站在起点时,虽然懵懂,看不清前面,但还有希望。等看清之后,剩下的除了失望,就只有一步步在已经安好路标的路上走下去。想回头,甚至也不能。 告诉自己要振作,要努力,要抬头向前,哪怕犯下不可挽回的过错,失去不能失去的东西,留下再多遗憾不舍,也不能回头。因为一旦停下来就会想回头,回头就会后悔。 所以不能说后悔,就算是骗自己也绝不能后悔。一旦后悔,自己就输了。更大的痛苦会源源不断接踵而至。 松野的表情渐渐凝重。 对义明来说,为什么要陪他跑一趟,自己也不搞不清楚。这个男人总让自己意识过剩。 唯有一点可以肯定,正常人绝不会为了给别人送一个工艺品匣子而连赶数百里夜路。 目的只是为了送匣子吗? 义明在心里,不知为什么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后视镜里,松野缩在副手席上,猫一样眯起眼睛,陷入沉寂。 PR |
推开房门,踏进玄关,房间里跟出门前一样,平静如初,没有什么异常迹象。 紧接着,就在这时。 一股浓重的睡意袭来,他几乎撑不住地要扑倒在地板上立刻睡过去。这股瞌睡不比寻常,非同小可,它是强制性的,而且不是由于肌体自身的疲乏所致,最好的证明就是义明在踏入房门前一秒钟精神依然十分振作。 仿佛有一股外力把疲劳灌注进大脑,让他从神经末梢开始麻痹松弛。 简直就像中了咒术。义明开始念诵如来真言,企图驱走睡意。他拼命撑开眼皮,背贴墙壁,口中不断念念有辞。 ナモバカバテサキャムナエタザガタャ —— 每念一次便深吸一口气。 ナモバカバテサキャムナエタザガタャ ナモバカバテサキャムナエタザガタャ …… 然而,随着心经真言自口中字字吐出,不知原先是否潜藏在哪里的某样莫名的东西反而像受到了刺激一般,空旷的房间里凭空浮出一层朦胧的雾,似幻似真,十分模糊。 足下渐渐生出冷潮,沿腿脚攀缘至躯干四肢,扼住咽喉,直捣口鼻面门,寒气冲顶。身边的空气里爬出许多黏糊糊的东西,看不见它们,但那些东西粘在身上,化为无数触手,穿透衬衫长裤和内衣裤,直钻探入肌肤里面。 毛骨悚然的恶寒中,强烈的睡意再次袭来。义明咬啮牙齿,结起手印,唱诵真言。即使如此,那些吃了狠招的不知名不可状的东西又黏糊糊地附体而来,猛烈侵蚀着肉体和意识。 瞌睡丝毫不退,在与外界怪物的斗争中,这股睡意又像是由内而生,竭力要把他扳出粘稠混乱的困境,执著地铺天盖地而来。义明抗拒着瞌睡,强忍体内体表和意识中几欲作呕的冲动,双眼在空间有限的客厅里机警地逡巡着。 然而他再也看不到房间里的桌子和椅子,扑入视野的是如同曼佗罗一样纷繁复杂的诡谲世界。 乃是地狱曼佗罗。 浓重的迷雾蒙在眼前,渐散去,浓雾深处,黑色的天地逐次展开,层层交叠。远处有一道明亮的光射往四方,光柱直射黑暗深处,点燃了下面无数个小世界,每个世界里都在进行一场屠杀。 义明惊呆了。 从没见过这种景象—— 火海中,一个哭嚎的女人赤裸胸襟从面前猛地掠过,她的眼睛和口鼻中流淌着鲜血,牙齿也被染红,号哭着抓住义明的头发,义明只感到一阵腐臭的熏风扑鼻而过,随着女人被拖回火海又消散了。那女人被一根长手卡住脖子、四肢和阴部,拖至一张血迹斑斑的青石台上,长手的主人是一只赤身裸体的怪物,青白的身体上皮肤呈枯树皮状,到处开裂,露出里面红黑色的东西。它把四根钉子敲进女人的大腿和胳膊,不顾女人在台子上惨叫抽搐,又用锤子将一枚长钉敲进女人的眉心。女人被钉死在台子上,从伤口、七窍和下体都流出黑红的血,躯体在五根钉子之间不挺地挺起又瘫下,跳动不停。这时,只见怪物抽出一把长锯,一手握住锯柄,一手扶住锯身,像拨死肉一样拨开女人的双腿,将锯口推进下体,顿时,死去一般的女人发疯地惨叫起来,抽动着要坐起来,然而身体却被钉子钉死。锯子锯开下体,锯裂腹部,女人就一直嚎叫不停,血不断地从伤口中流出,淌下青石台…… 义明感到胃里有搅拌器在搅,剧烈翻腾。他双手捂住眼睛,耳边却不断传来钉钉子,锯锯子,炸东西的声音,巨石从高处落下砸在软物上发出的闷响,其间充斥着无数男人女人的惨叫呼号,卷在烈烈腥风和熊熊火焰之中扑向黑暗深处,然后从那深不可测的地方传来隆隆的恐怖回音。 再次睁开眼睛,义明站在无数屠杀现场当中,无数小鬼怪物将人丢进油锅里煎炸,锯他们,把他们抛进火海,或逼上冰山。拔舌,碾成肉酱,上刀山,千万头蛮牛从身上踩踏而过……经受其苦之人,无一不哭喊嘶嚎,却没有一个能够死去,即使被碾成肉泥,眼珠子却还在转动,流出血泪;胸腹剖开者,即使心脏咽喉都被扯出来踏烂在地,却仍可艰难呼吸;碾作肉泥之人,小鬼重塑他的人形,然后重新再用大磨碾磨…… 密密麻麻的屠杀之中,有十座大殿,殿中坐有十位君主,他们审判死者,根据死者生前行径记录来裁判死者是在该殿接受刑罚还是就此进入下一殿接受进一步审判。 “十殿阎王……” 义明喃喃自语。猛一抬头,幽冥正中发光处,隐约可见一个人形,手托宝珠,脚踏莲台。只一瞬,清冷的光亮立刻被红黄火光吞没,一个面色青白的人从火中浮现,向自己走来,他的脖子和手脚上有紫色伤痕,脸色跟死人一样惨淡。他伸出一只手,指尖朝向自己,陡然间那躯体碎成数块,血肉模糊,血沫横飞,惟独指向自己的手凝固在那里。义明四肢被缚,周身被火灼烧,痛到要呼号,却发不出声音。以为身体从内部要被撕裂的瞬间,眼前突然出现自己生前的景象: 战场。 军队。 尸体。 旗帜。 一只怪物走近,手指伸入眼眶,抠出他的眼珠,他痛得要疯了,抠出的粘着血带着黏液的眼球还连着大脑的神经,无比清晰地将杀戮和尔虞我诈送入意识。 第一次换生后的情景。 第二次换生后的情景。 第三次换生后的情景。 …… 血和腥臭味越积越多,意识沾上更多腐烂的泥浆变得粘稠,一次又一次叠加的人生中不断积累增加的悲伤和苦闷成为不可磨灭的罪孽,甚至那曾为之癫狂而付出一切的爱情也像腐败的霉菌一样,促使意识更加肮脏异化,最终只剩下混沌…… 突然,脑中一直紧绷着的弦发出断裂的脆响,这一声宛如远在天边的鹤唳雀鸣,又挑断了绷得最紧的那根神经,顿时,地狱在眼前急速地旋转萎缩、模糊下去,义明被卷入一种温热的迷离,那股神秘的瞌睡再没给他抵抗的机会,以一种强大到近乎恐怖的力量将他拖入寂静的盾内,任凭外面妖魔鬼怪嚎叫撕打,睡眠无形的结界内安详得不可思议。 有什么东西强硬地支撑着意识不被带走,义明被包在一层透明的羊水中,与此同时,瞌睡排山倒海地压过来,他失去了知觉。 时断时续的门铃声和呼唤声从意识的地平线那头隐约飘来。 “橘先生,橘先生。”外面,松野砰砰拍打着门。 门铃响叮叮,呼唤声磕磕绊绊,在初醒的脑子里有如彼界的梦幻一样遥远。 义明在床上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着毯子。 阳光从窗帘缝里透射进来,房间里,空调细细地嗡嗡作响。 不头疼,也不疲倦。只是脑中混沌,不怎么清明。他断断续续忆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卧室门大开。 走进客厅,那里一如往常的空旷,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难道一切只是一场梦…… 咚咚的敲门声唤回义明的意识,他走去开门。 门外站着身穿浅蓝色夹克和米白色帆布裤子的松野,脸上挂着惊讶和关切。 夏天的阳光洒在他身上,背光的男人轮廓的边缘闪缀上一道金边,有点眩目。 义明把他引进门。 松野抚着胸口说“哎哟,我还以为你怎么了,把我吓得……” “我挺好的啊。”义明递给他一杯水。 “好什么?一早按门铃就没人应,可是楼下车还在。刚才按门铃又没人应,我足足敲了5分钟的门! ” “为什么那么紧张?” “能不紧张吗?万一你在鬼屋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某些案子就是夏天打开房门闻到一股恶臭……” “职业意识敏锐是好,也没必要动不动就往那边想吧。” 我这不是担心吗,松野抬眼偷偷瞄了义明一眼,后者脸色有点苍白。“你不舒服啊?” “没什么。” “真没事儿?”松野狐疑地打量。 义明摇摇头。“你找我什么事?” “中井先生打电话来说,他搬家之前把一样很重要的东西忘在房间里了。希望能够归还。” “在我的房间里?” “是的。” “放在什么地方?” “说是沙发底座下面的一个黑匣子。” “沙发底座?” 什么东西需要放在那么隐蔽的地方? 客厅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前任房客留下的,原先就很简陋的房间,义明几乎没怎么动。 两人挪开沙发,在背面看见一个口子,伸手进去一摸,摸到一个光溜溜的盒子挤在厚厚的海绵当中。 相当大的木匣子,很厚重,紫檀黑漆,做工古朴,却透出一股贵气。 把那个托在手里,松野好奇地自言自语“这里面会有什么呢”,一边抬眼看义明,似乎在征求义明的认可。 擅自打开别人的东西是不好的,两个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义明没有阻止松野揭开盒盖。 陡然跃入视野的东西过于刺眼和意外,两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盒子里铺着细碎的草纸和棉纱,当中放着一个白色的面具。 黑与白的强烈对比刺激着人的视神经。 那面白,像雪一样冷艳和粲然,光洁的表面镀上了一层釉,光洁莹润。细长的眼睛宛如起势绵缓的山脉,微微婉曲,细小的黑色眼珠从那狭缝中投来两道凝固的目光,双唇轻启,含一抹模糊的微笑,隐约可见里面黑色的牙齿。 这是小面。 “吓死人了,原来是面具。”松野被突然从墨黑匣子里露出来的苍白人脸唬了一惊,抚胸骂道:“什么人啊,居然把这么诡异的东西藏在这么诡异的地方。” 随即断言,可见一定居心叵测。 义明一眼就看出这是十分精致且贵重的工艺品,可能出自名匠之手。匣子大概是随面具一起传下来的,由匣子的造型纹样和磨损程度看,也许是江户时代传下来的传家宝吧。义明注意到匣子右下角刻着一个小小的观世宝生字样。 “说起来中井这家伙运气还真是好,要是不幸被你把沙发扔了,这玩意儿可就不知上哪去寻了。那家伙在电话里听我说‘隔壁家的沙发好象还在’时,高兴得恨不得立刻就飞过来。” 毕竟是前任房客的大件物品,再怎样也不可能不打一声招呼就扔。 然而义明摩挲着盒子,一言不发,若有所思。 “那现在要怎么处理这个匣子?” 还用说,当然是还给他了。 松野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依旧背着光。 突然咳咳笑起来。 他埋在一面光里,脸黑糊糊的看不清,只有声音蒙上一层阴暗的喜悦。 “看在他那么高兴的份上,不如干脆就给他一个‘惊喜’。” 义明迎光的视野里,松野变身成一个默默而诡谲的剪影。然而这有只一瞬,起身跟义明道别的松野又爽朗地笑了,快到那一瞬间的诡谲像错觉。 |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间料理亭并不是回忆的组成部分,只是,男人在金枪鱼拼盘前默默奋斗的样子令人触景生情,义明眼底微微泛酸。 “松野君骑重型机车?” “恩。上次撞坏的就是它,还好署里隔天就给我修好了。” 骑着这种车子在东京的大街小巷追人,会撞坏一点也不稀奇。没把人撞死就谢天谢地了,某种意义上或许该夸奖松野技术精湛。 “很危险的。” “可是,那种速度感棒呆了。特别是在高速公路上奔驰,一旦跑出了速度就不想再停下来。” “——觉得就这样在哪里撞死了也无所谓?” 松野有些惊讶,“你知道得很清楚嘛。” “因为” ——以前也有人跟你说过同样的话。 义明慢慢地搅着汤,热气飘散在两人之间,仿佛隔层纱。 “关于我房间里那位死者,你了解多少?” “我就知道,你不会白请这顿的。” 义明示意他继续。 松野敛起笑容。 “那家伙在日本呆了大概有十年左右了吧,到他死为止。交际面不是很广,除了学校的同学和工作上的一些人事应酬,几乎不怎么与人打交道。性格十分要强。据说他念大学的时候曾经被打工场所的前辈和上司侮辱,为此他切断了自己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像这样。” 松野伸出左手,在小指和无名指的第二关节后面做了个一刀切的动作,“然后他一个人还做完了当天所有人剩下的工作。” “听起来有点偏激。” “因为不想被人看扁吧,外国人在日本遭受歧视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松野说。 “东京是全日本外国人最多的地方,有很多中国人和韩国人。韩国人遭受的歧视可能比中国人稍微少一点。中国人,尤其是大陆来的留学生和务工族,这些人有的为筹措学费没日没夜地打工,有的为赡养在家乡的老小而不要命地赚钱。他们以为日本是淘金地,只要付出多倍的辛劳,就可以赚到比在自己国家更多的钱。拼命地工作,玩命地攒钱。有些人的生存状态,就连日本只吃救济金的流浪汉也难以想象。” 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候,吃饭只吃超市打折贱卖的杯面。剩下的就只有长时间无休止的工作。 即使这样,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成功。 “现如今的日本,说起来是开放的国度,实际上歧视和偏见满大街都是。就连海外的归国子女也会遭受排挤,更不用说两手空空来日本淘金的外国人了。” 义明对这种情况也有所了解。 协同会社和各大企业中都有派遣员工,派遣员工中又有很多是外国人,他们签下高劳动强度低收入水平的合同,在日本的经济浪潮中如一叶叶扁舟,一个浪便可将他们打翻。 “人都是一样的,外国人并不比日本人差多少,那家伙就是这么想的。他倾家荡产来到东京,发誓不闯出一番天地绝不回去。先念语言学校,然后考上名门大学,再进入企业就职。在日本人看来也不能说就是“闯出了一番天地”,但是对他一个外国人而言,这已经是一个可观的高度了。” 这样的人,比普通人要强得多,也比普通人脆弱得多。 义明默默地听着。 “念书时他好几次跟人起冲突,都是因为遭受歧视,出了社会找工作,也因为外国人的身份而屡屡碰壁,甚至有钱也没人愿意租房子给他,最落魄的时候,只能睡地铁站。早大应该说是对中国人很照顾的学校,但是他在学校里照旧跟人起冲突,仍然每天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敌意。那家伙经常说,日本是个垃圾场,等级森严,上面的人把垃圾往下面扔——无论是被丢弃的家电,二手的衣服,还是充满敌意的漫骂和讽刺。” 义明有些愕然,自己所生活的日本,是这样充满恶意的国家吗? 这个人自己就没有一点问题吗? 他自己,难道就没有敌视别人吗? “对立是双方的。” ——如果你处在他的立场上。 松野冷冷地说, “我不相信你还能做个傻呆呆的好人。” “我承认,有些外国人,包括中国人,的确做过许多不好的事情,偷盗,抢劫,卖淫,杀人,污染环境,背德犯法的事没少做。可别跟我说日本人就没沾过这些事。外国人也好日本人也罢,不都一样吗。凭什么,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嘴脸?” 也对,他嘲笑道。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在日本人的土地上,就只能由你们日本人摆布了。” 他抬起眼看着义明,眼神中有一种挑衅的意味,“——那家伙,一定是这么想的。” 义明平静地回视。空气中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松野君好象,很感同身受啊。 “哪里,我只是觉得那家伙运气太不好罢了,工作之后又绊上了丑闻。总之,他这辈子过得实在很不顺。” “丑闻?” 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会被人杀死还抛尸公园?松野冷笑,“总不至于自己勒死自己去骗人同情吧。否则,他现在应该还活着,坐在市中心的大厦里继续朝他光辉灿烂的理想迈进。” “对于死者的情况,你好象很了解?” 对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敌意。尽管直觉告诉他这敌意并不针对自己——却是义明长期以来第一次与如此尖锐的视线碰撞。 松野眯缝起细长的双眼,长出一口气,“他的案子我有参与。” 没有问出更多有价值的信息。松野提到自己参与了案件侦查之后,态度陡然一变,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当时是如何参与破案又是如何抓捕犯人的。 义明最在意的不是已成定局的案件。 而是这个叫做松野裕贵的男人的态度。 他对死者的了解似乎非常详细。 而且,适才提到死者的话题时,他话中有刺,态度和措辞也有些奇怪,转移话题之后又全然不见犀利的锋芒,一派年轻人的爽朗率真。 不知道他自己有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换成其他人也许不会注意。 这种奇妙的反差仿佛暗示着类似双重性格的可能性。义明知道有一个人有这种性格,但那个人的情况撂在普通人身上是不可能成立的。 松野就是这种性格,还是自己敏感过度? 抑或是有着其他的什么原因? 晚餐后,两人回到停车场。 空地上的晚风十分凉爽,驱散了暑气。松野像一个大孩子,踮着脚一路小跑着,跳上机车。 庞大的黑色重型机车以一种不可动摇的厚重姿态横立在晚间纷繁的霓虹灯光中。 空地边的道路上车子来来往往。 跨坐其上的男人没有立刻发动引擎。 他仰天吐出一口长气,突然小声发出感叹, “东京的星星啊。” “?” “东京的星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少了呢?” 听到他没头没脑的小声咕哝,不明白他要说什么,正要进入车内的义明停下来。 松野跨在机车上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仰望漆黑的天空,喃喃说“夏天的星座也看不到了”,黑色短发和雪白的T恤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不像是在故意耍宝,也没有喝醉的迹象。 那双细长的眼睛睁得很大,凝视着天空。 夜风将他额前碎发撩起。沉重的机车上男人的身影在风中竟有些飘飘然。 从那专注的侧脸上,义明嗅到了怀念的气息。 “我小时候,经常在河边玩。那时候还有很多萤火虫。”男人没有回头,他把探寻的目光投往天空,然后凝固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上有很多星星,灯火就从地上一直燃到了天上。” 星星和萤火虫大概是同一种东西,萤火虫飞到天上就变成了星星。而星星从天上下来,就变成了萤火虫。 “很多萤火虫聚在一起,就变成了星星,因为太远了,所以在天上显得很小。身边的萤火虫,都是星星的碎片,当中一定有很多来自那些星座和巨大的星星。” 有的来自猎户星座,有的来自大熊星座,有的来自织女星。 也有的,从天狼星上掉下来。 义明抬起头,顺着男人的视线,迷离地望向天空,在那里只有一颗星微弱地发着光。 在地面灯火的掩映下,天空很昏暗。 “夜晚是黑色的,但是很明亮。不过,这些都是过去的回忆。地球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萤火虫都死了,星星也减少了,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抹哀愁拢在低沉的声音里。义明这时才注意到,这家伙鼻音很浓重,不同于感冒或哭过之后那种模模糊糊的鼻音。清晰,又浓烈得很悦耳。 就连声音也是那么引人怀念,迫人相思。一股酸楚漫上心头,为什么,这个人要跟自己说这种话题呢。 “星星没有减少,只是隐藏在大气后面罢了。”义明说。 男人回过头看向义明,醒来的眼中是清明。 与那双眼睛远远对视,义明凛然说道: “地面的灯火和灰尘蒙蔽了天空,但是真实的星星仍然存在于那之后。” 仍在发光,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转身向车子走去。身后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 打开车门,进入车子之前,松野叫住了他。 “橘先生,有件事提醒你。” 义明微微侧过身。 “也许最近会有些不对头的事情发生。”。 “什么意思?” 因为,一个星期以后就是那家伙一周年的忌日。 忌日,就是死者死亡的日子。 ——鬼魂要出来作祟,一定不会错过这一天。 忌日,即是命日。 义明回想起数百年前那次曾经令人闻风色变、毛骨悚然的怨灵大骚动。死者在自己的死日,灵力和咒力都会增至最强。义明本来并不想理这件事,但松野有意无意的引导和准点的瞌睡、间歇的失忆,似乎暗示着自己已经被卷入鬼魂作祟的事件里了。 不过,隔壁的小警察更令人心生好奇。 到家时已经是11点了。义明今天特意没有按往常的时间回家,一来是因为和松野在外聊了很久,二来他有意逗留至入睡时间以后才回家,想知道自己不在家,或者如果没有睡着,房间里会发生什么。 |
义明靠在沙发上,如同往常一样开始昏沉。 今天晚上结束工作时已经10点半了。10点半仍在成年人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之内,毋宁说10点半以前入睡的成年人在首都圈内是没有的。 每天早晨醒来时精神尚可,下午至晚上也都完全没有疲乏迹象,惟独一过10点,身体像准点下班一样缴械投降。 过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最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莫名的准点疲劳的呢? 最为诡异的是,他开始出现间歇性失忆的症状。 早晨醒来时,发现日期跳过了两天,或者突然回过神,却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照弘也常常抱怨自己记不得曾经说过的话。 这样的情况往往出现在周末,倒是没有对工作产生任何影响。 根据照弘的话推测,在失去记忆的时间段里,自己并不是睡着,而是醒着的。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控制自己身体的是什么? 义明觉得脊背发冷,他想起那正好是在他搬进这间公寓房间时开始的。 当时,他甚至一度为失眠困扰。入住之后睡眠好了很多,他一直以为是身体变好或者精神稳定了的缘故。 精神似乎受到某种外力的强制作用而安定了下来,不见得很振作,可是却像注射了镇定剂一样稳定。 此前因为强烈思念而焦躁的神经一到夜晚就松弛下来。 他看见窗台上放着的那盆植物。那是上次照弘从家里带过来的,因为义明说过“想要一盆家里种的花草”。 义明不记得自己曾经对照弘说过这句话。实际上,他对花草毫不上心,客厅里就只摆了一个沙发、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的男人,根本不会想去摆弄什么花草。那天他回答照弘说想起来了,无非是把话题敷衍过去,并不真的想起自己讲过那句话。 义明此时再三回忆,仍确定没有问照弘要过花草。 那么,照弘为什么明确地说他提过“想要花草”呢? 六月时的那次。义明发现自己对于照弘的那次来访根本就没有任何印象。照弘几时来,几时走,说了些什么,完全一片空白。 难道自己压力大到失忆? 义明不可避免地想起松野对他说的话。 ——你的房间里有鬼魂。 再次见到松野是几天后的一个傍晚。 夏天来临,白天变长,6点钟时,炽热的太阳仍然顽固地挂在天边不肯落山。义明驾车经过一个加油站时,冷不防视线被黏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仿佛突如其来了一场梦,令人在措手不及之中迷失。 他看见某个熟悉的、穿着深蓝色工作制服的身影,戴着相同颜色的帽子和白手套,轻快利落地在油箱和车子之间忙碌着,额头上汗水晶亮,一张线条深刻的脸庞笑得爽朗而纯真。 失神了几秒钟之后,义明将车子倒了回去。 身穿深蓝色制服的年轻人正忙得热火朝天,黑色的丰田车开进他的视线。他探头探脑地往车窗里一瞧,再次露出讨人喜欢的笑容。 “果然是橘先生。”他洋洋得意,摆出一副“我老早就看见你了”的样子。 “看来WINDOM真的很好辨认。” “哪里,哪里。战友嘛,战友。”青年嘿嘿地笑着搓了搓手。 “这么热的天,辛苦你了。” “不敢,不敢。” 豆大的汗珠在他的太阳穴上摇摇欲坠,细长的眼睛里盈满笑意。 这个人意外的适合从事服务业。 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有一张冷峻而凶险的脸,鼻梁细高,挺拔得近乎神经质,纤薄的双唇紧紧抿成一个冷酷而焦灼的弧度,拒绝着一切来外的入侵。而此刻这张快乐的脸上只有阳光般的笑容,阴暗像谎言一样仿佛从未存在过。 “你怎么会走到这一带来呀?” “有事绕了点路,正好遇到你” 我改主意了。 “呃?” “松野君几点下班?” “6点半……” 这时,后面有人等待得不耐烦,摁起了喇叭。 松野立刻改口,“那个那个那个,有什么是我能为您效劳的吗,客人?” 义明笑。 松野吐了吐舌头,小声说,“你等我啊。” “不当警察,改到加油站工作了?”义明递给松野一听乌龙茶。 “顶替一个朋友而已。那家伙本来在加油站打工,昨天家里有事临时回去了。” “那今天的薪水算你的?” “算他的。”松野喝掉一大口冰茶,理直气壮地回答。T恤衫的袖管被他卷到肩膀上,牛仔裤与短发在夕阳和傍晚的凉风中有一种飒爽的帅气。 那个人要是还在,也快到这种年纪了吧。 义明在心里摇摇头。 不过是个小错觉而已,不要那么轻易就上纲上线。 “你找我?” “我只是想打听一下关于我所住的房间的事。” 哦?你遇到问题了?莫非你看见了什么?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义明说,“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前任房客的情况。” ———以及我自己的失忆,和这房间到底有没有关系。 突破口,可能在前任房客那里。 “你指中井的事?” “中井?” “就是你的前任房客啊,被吓惨的那一位。” “我想找他聊聊。” “找他聊啊……” “只是对有些事情感到好奇,想确认一下而已。” “会有什么帮助吗?我觉得干脆搬离那个房间比较有效……” 再说那位中井某人据说搬得很远,松野告诉义明,“听说他被吓到后就不太爱见人,后遗症恐怕还没治好吧。” “如果确实是死者所为,想必死者生前应该有不小的仇怨。” “是吗?” “被人勒死后肢解,又抛尸公园,这种死法很难令人安心成佛吧。” 松野点点头。 “凶手已经被绳之以法了。不过,那家伙大概自认为是冤情未了吧,迟迟不肯归西。” “怎么说?”义明觉察有隐情。 松野没有回答,咽了口茶。 低低嗤笑一声,“那家伙,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后,直到喝完茶为止,他再也没说什么更深入的话题了。 义明觉得,这个男人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的表情忽明忽暗,时而心直口快主动挑起话头说上一大堆,时而缄口不言,难以捉摸。 最后一缕阳光射在后视镜上。 松野跨坐在机车上招呼道,“我饿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吧。”背负着最后一抹余辉,样子颇有点不可一世。 义明有点被对方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松野全然不知义明的感受,边发动引擎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家庭餐厅还是居酒屋”。 “松岛屋如何?” “当真?你请客的话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青年人的眼睛大放异彩。 为什么一提到生鱼片料理成年人都会乐得像个小孩似的呢? 大概是因为太穷了吧。义明想起自己的前任食客,发动了车子。 松岛屋位于繁华街侧面一隅。 老板娘将两人引进门,里面格外幽静,别有洞天。 走在走廊上,右手狭长的庭院中栽种着各种草木,看似随意而为,实则精心雕琢过,无论是草木的品种还是布局都很有讲究。 庭院中央有一个池子,池边放置着一个别致的御手洗,细细的水流从竹筒中流到石盆中,再流回池子里。青苔在灯光下泛着莹莹绿光,竹筒一颠一颠发出清脆的声音,在静谧的庭院中仿佛唤起了回音,水流也摩挲着清新的空气,发出细碎的、仿佛浸润着芬芳的声音。 仿五山时代的禅林茶室所建造,清净典雅,都市中有这样的去处也算难得。 义明在榻榻米上端然落座。 松野像乡巴佬进城,怀抱着头盔,半张着嘴,四处张望,一副傻呆呆的样子。 点完餐,老板娘优雅地退了下去。 拉上拉门,室内就只剩下宁静和草木的芬芳。 “这里,一定很贵吧?” 松野慌慌张张坐下来,怀里仍紧抱着头盔不放。 还好,跟老板娘是老熟人了。 “哦。” 松野这才放下头盔,就着一个只能说是乱七八糟的姿势坐着不动了。 不一会儿料理端上来了,可怜的警察又手舞足蹈了一番。义明仿佛计谋得逞了一样露出微笑,经验告诉他,哄小孩,食物绝对管用。 松野探头探脑,义明动了筷子之后,他才卸下包袱,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也提起了筷子。 义明咀嚼着沾满芥末的鱼肉,口中调料辛辣,鱼肉清淡,心里却五味陈杂。 自己的前任食客,也常常这样,乱七八糟地坐在自己面前,一边抱怨芥末很辣,一边把食物往嘴巴里送。因为年纪小,又有酒精拒绝症,只能眼巴巴望着别人喝酒,自己喝果汁。一逗他“您也喝一点吗?”,就凶巴巴地回绝道,“呸,酒有什么好喝的! ”可偶尔也会央求道,“嗳,让我喝一点儿吧,就一点儿,我顶得住。你不说,没人会知道的。”又偶尔,他会说,“大过年的,一个人喝酒很闷吧。如果只是啤酒,我可以陪你喝一杯。” 那个人坐在自己对面喝果汁的日子,在漫长的时光中屈指可数,义明却总不由自主地去回忆那些短暂的时光,笼着橙黄色柔和光线的温暖的和室,淡雅美味的食物,兑着一点点啤酒的果汁,不着边际的谈话,那么的默契。还有那张脸庞上的忧郁和开怀,他低垂视线里的寂寥和温柔,纵使是长久的沉默无言,也令人隽永回味。
|
“这里的西餐很好吃,你要吃什么?” 所谓的西餐,就是普通的西式简餐,义明说”我没有特别的偏好,你随便点吧”,松野把菜单翻来翻去,结果只点了两份稀松平常的黑胡椒牛排套餐和蒜烤法国蜗牛。 这位叫松野的青年是麻布分署的警察,他今天着便装骑机车配合队友展开一场跨区的追捕银行抢匪的行动,中途因路滑而摔坏了机车,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看见义明驾车从附近经过,眼尖的松野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 “你认得我的车?” “经常在楼下看见,就记住了车貌和车牌号码,又有好几次看见你从车里出来。” “不愧是警察,观察得真仔细。” “因为你好歹算是认识的人,总比跳上陌生人的车好。”松野耸耸肩,“虽然都要驱使别人的车子,有熟人自然还是拜托熟人比较好。” “大多数人一般会选择上陌生人的车吧。” “是吗?” “抓住陌生人请求帮助,对方出于市民的义务也不能拒绝,事后道个谢,彼此也就维持着警察和一般市民的关系。要是跳上认识的人的车,事后可能还会触及,万一有什么差池更会破坏私下的交情。无论怎么说都很不方便,通常大家都不想惹祸上身,也不想给熟人添麻烦。” 松野低着头用叉子搅着酱汁肉沫,抬起眼睛问,“给你添麻烦了吗?” “我想这是一般性的社会常识,大家都会这么做的。”义明好笑地看着他嘟着腮帮子戳蜗牛的样子,“但是我个人来说无所谓。这只是社会常识而已。” 松野喝了一口柠檬茶,说,“我觉得如果是认识的人,跟他们解释,他们应该会理解我的做法。即使被撞坏了车子,或者造成了人身上的伤害,事后都可以以朋友的身份去弥补这些损失或者安慰他们。如果是陌生人,事后无非就是说声谢谢,或者例行公事给些奖励或补偿什么的。很没人情味。而且如果给对方造成了长久的伤害,仅仅是一些小小的补偿,反而显得很冷酷。” 可能有些人会觉得这没有很大的差别。 “我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想的,说出来也许很好笑,我喜欢跟人合作共事的感觉,尤其是在战斗中,把背后交给对方的那种信赖感令我满足,我喜欢这份工作。如果对方是陌生人,就很难达成这种默契,万一是个出尔反尔的人,没准还会被背叛。” “熟人也可能会背叛你。” “所以我也会选人的,如果是不信任的家伙,还不如跳上陌生人的车。” 再说追捕又不是儿戏,中途撞坏自己的车又跟战友分散需要抓老百姓驱车猛追的情况,几年也遇不上一次。 “那么,我真荣幸。”义明微笑着说,“我几乎未曾与你相识,却获得了你的信任。” “也不是啦。”松野有点不好意思,“我对自己看人还是有自信的。何况我见过你很多次。” “这么说来,我还真不知道你跟我住同一间公寓。” “你当真住在809室?”松野大吃一惊,引来周围人的注目。 抱歉抱歉,他低下脑袋。“我经常在8楼看见你,但没想到你居然住在809室。刚才在车上一带而过,还以为你是开玩笑哩。” “809室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松野比刚才还惊讶。 “809室有什么问题吗?” 松野吞下一口口水,压低声音说“那可是鬼屋。” “鬼屋?” 这里不是说这种事情的地方,出去再讲。在松野的提议下,两人解决掉剩下的晚餐,松野结过帐后两人走出餐厅。盛夏的夜里难得下着冰冷的雨,松野说有东西要买,义明将车停在一家大商场的门口。 “业主一定没有告诉过你那房间里发生过什么,真是不负责任,那件事在这一带可是人尽皆知。” 根据松野的介绍,大约一年前有个住在那个房间里的中国人死去了。死亡地点并不是809号房间内,而是在距公寓好几公里远的一个路边公园里。他的尸体在公园长凳后的高草丛里被人发现,装在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中,死因是窒息,他是被人勒死的,更为可怕的是,尸体还被人肢解。 “即使鬼魂要作祟,也应该先考虑案发地点,可是那之后出问题的是我们公寓的房间,他生前住过的屋子,也就是你现在住的房间。” “你是警察,也信这个吗?”义明抬起眼睛看着松野。 “我以前也不信,现在不知怎么的就有点信了,也许是因为就发生在身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倒是你在那房间里住了那么久,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义明摇摇头。 “真奇怪。你大概是灵感特别差的那种人吧,有鬼也感觉不到。” 义明微微一笑,“不,也许正相反吧。” 松野买了一堆咸的食物,酒和刮胡水之类的东西。上车以后,两人接着聊。从松野处义明得知,809的前任房客叫做李赧,来自中国大陆。他家境贫寒,为了出国念书,花了不少钱,压力很大。来到东京后,此人先是在语言学校念了大半年,而后发奋图强,考上了名门早大,总算出了一口气。这期间他一直靠四处打工来维持生活和交付学费。毕业后碰了些钉子,终于在某个制药公司就职,安定下来。 然而,老天终究不会让他的人生这么顺。 三、地狱图—————————————————————— “你是不是想说这位死者会从黄泉之国回来作祟?” 松野回答道,“之前,有一个住户从屋里搬了出去。他走之前被吓得很厉害,一直说自己看见了地狱绘卷。” “地狱绘卷?” “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里写过,古时候有个人叫良秀,他为了画出地狱的景象,将自己的亲生女儿丢里火海里焚烧。据说场面就像那样恐怖。” 那是部很有名的作品,几乎众所周知。 “你是说出现了焚烧的场面?” “据说他看见了火灾一样的场面,还有一堆鬼怪样的东西,什么长着牛马脑袋的官吏,十个阎王,还有什么刀山火海,穿肠烂肚之刑,简直如同到地狱走了一趟一样。” 牛马脑袋,牛头马面,十殿阎罗,还有十八地狱刑罚,这些都是中国鬼怪传说中的冥界官吏和刑罚,莫非真是那中国人的鬼魂在作祟? “最可怕的一幕,他说是一个男人在他面前被活活地锯成一块一块。这人当场就吓晕了过去,醒来后精神一直很不稳定。” 切身问题。 义明沉默了。 松野也闭上嘴巴,车内的空气变得沉闷起来。 还是松野最先打破沉默。 “也许我不该跟你讲这个。既然你住得好好的,从来没有遇到过不对劲的事情,我就不该应该讲出来吓唬你,抱歉。” “没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 “我觉得,对你来说,最好的最法就是尽快搬离那个房间,或者搬离这栋公寓。” 松野皱皱眉头,一层阴翳在他的脸上蔓延,“不管怎样,这样下去都挺危险的。” 他从夹克的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没有递给义明,而是自顾自地点燃,猛吸了一口,侧脸上写满了突如其来的烦躁不安。 “危险”究竟指什么,是怕义明会像上一任房客一样被吓到精神失常吗? 似乎没这么简单。 总觉得身边的这个年轻人对于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了解和关心。 可能,正因为他是个警察,才会这么敏感,况且,住在死于非命的人住过的公寓大楼里,又遇上这种事,换成谁都难免心有戚戚。 只是,松野的表情总让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感觉。 下车后,两人一起走进公寓。 时间不算太晚,楼道与电梯里还有不少人来来往往。 松野说等我一下,钻进一楼的某户人家里,很快就拎着酒瓶走了回来。 一个小女孩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冲松野大声说,“小裕哥哥、小裕哥哥,下次要带我去游乐园哦。” “好! ”松野笑眯眯地应着,一手提着酒一手拎着超市的袋子,蹦蹦跳跳地进了电梯。 他沾沾自喜地摇晃着酒瓶,“夏天果然还是少不了这个,大婶的梅酒。” 这个人会拦下朋友的车去抓劫匪,想来能跟楼下的陌生人混熟也就不稀奇了。也许他并不是很会做人,而单纯的只是个傻小子而已。 电梯在平稳中上升。 到目标楼层前,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松野突然说道, “其实,我个人来说,倒希望你不要搬走。”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走了出去。 皮鞋踩在走廊地板发出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楼道的空间里。 在809室前,两人停了下来。 “为什么?”义明问。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松野笑着说,“就跟当时拦下你的车一样,只是一种直觉吧。” 有什么事随时来找我,实在不行住到我屋里也没问题。松野一边嘟囔一边开锁,那么我先回去了,晚安。 男人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后面。 门关上了。在义明脚边刚刚合上的是隔壁房间的门。 与809室一墙之隔的808室。 义明冷冷地看着紧闭的房门。 工作表中经过综合分析得出的数据悄然预示着地产业又一次规律性的波动。 包括目前住的这栋公寓在内,首都圈的价格指数又会再次走高。义明盯着手提电脑的液晶屏,一目十行地浏览各项技术指标,脑子里却像塞满棉球,闷闷地堵。 叹了口气,他合上电脑,让接线插头插在电源上充电。下周要提交统计报告,无奈脑子实在运作不下去了,索性先休息一个晚上吧。 要是在几年前,义明通常会有计划地安排工作进度,既不会拖拉任何作业,也不至于把自己逼得过紧。后来开始有意无意地陷入工作狂热状态。照弘认为,既然你不想再在家中露面,也不打算找个女人结婚正经过日子,那至少要学会照顾自己。很多人认为工作是活着的支柱,不工作就丧失为人的资格。即使自己不工作也能“不断地活下去”,仍必须有个东西可以在必要的时候用来麻痹神经。 麻痹,义明在心底苦笑,不完整的灵魂想安然地存在下去,无疑如同奢望一颗被剜去半边血肉的心脏持续跳动下去,多么无理。然而,他却不能不强迫那颗剧痛的心脏继续不止息地搏动,因为自己的誓言,因为曾有那么一个似幻又真的约定,自己必须一个人活到地老天荒。 我不是孤独的,我的心应该是完整的,我的灵魂应该是安稳的。 可笑的是,强烈的暗示在“现实”面前如谎言一般软弱无力。 不是不相信永远,而是永远实在太虚渺。 义明坐倒在沙发上。空旷的室内,只有空调的声音在单调作响。 这段时间一到晚上,很容易疲惫。尤其是最近,一过晚上10点,大脑的运转就开始减速,有时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就算这房里真的有死者的鬼魂,对自己也造不成什么干扰。或许死者已经从自己身上嗅出同类的气息了吧。 若说地狱的景象,自战国末代一直换生至今的自己,单是在生前所活的短短三十载不到的岁月里,就已经看到麻木,戎马一生,地狱也不过是苦闷人世的倒影,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屠杀,战争,流血,生与死如烟一样真真假假地交织变换着,地狱里有的,人世间一样不缺,地狱里没有的,人世间却应有尽有。 没有那个人的世界,就算是天堂也好不过地狱。 “如果他真的去了地狱,那么,就是杀掉地狱之王也要将他带回来。” ——曾经,自己也这么挑战过。一切,都恍如隔世。 |